她腳步小,完全跟不上女人奔跑的步伐,跌跌撞撞的,好幾次都要仆倒在地,又讓女人猛拉了起來。
「還不快走!再不走,他們要扔你到窯裡燒死啊!」
她嚇得流出眼淚。窯很熱,她才碰了下,就燙出一個好痛的水泡。
「走!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回來!」
她被女人扔進一艘小船,她哭喊著想爬出來,又讓女人推跌進去。
小船飄了起來,河水湍急,一下子將她帶離岸邊,她嚇得大哭,也聽到女人淒絕的嚎哭,她伸出小手,想抓住那哭聲回去,哭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只剩下她的哭聲和呼嘯風聲……
她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如此哭哭睡睡,迷迷糊糊地過了許多白天和黑夜,直到她的小船擱淺在岸邊泥灘,她才搖搖晃晃地爬出小船。
餓了,撿野果,嚼青草;累了,蜷縮起小身子,靠在樹邊睡;她走了又走,哭了又哭,也不知道渡過幾條河流,穿過幾個城鎮。有人拿石頭丟她,也有人丟給她硬餑餑,漸漸地,她不哭了,因為哭紅了眼,號干了喉,她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見不到她的娘。
她團起地上的泥巴,捏了泥人陪她;她的泥人是不哭的,她看著泥人笑,也傻乎乎地跟著笑了。
她笑,可人們不想看到她笑,他們怒聲罵她,拿棍棒趕她,孩童拍著手,高唱道: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
生為人,死為鬼,人不愛她,鬼也怕她,她還能去哪裡呢?
她只能躲起來,想辦法過每一天的日子,即使飢寒交迫,或是受傷生病,她都不怕,因為她可以對著水裡的自己笑,對著太陽公公笑,也對著走進她生命的他笑……
她睜開眼,眼前有好近好近的星光,觸手可及。
「為什麼哭了?」他為她拭淚,聲音很柔。「你夢見什麼?」
她搖頭。夢太長,太亂,她講不出。
「不哭。」他仍輕輕地揩拭她的淚痕。
指腹溫熱,輕柔地滑過她的臉頰,可越是撫拭,她越是掉淚,好像心底深處下了大雨,嘩啦啦地落進眼睛;眼睛小小的,容納不下那麼多水,便漲溢了出來,流呀流,在她臉龐匯成了許多小河流。
「唉!」他輕聲歎息,伸臂擁住她,同時以唇貼上她的淚痕。
好軟好熱的唇啊!她閉上眼,感覺他的唇柔柔緩緩地游移著,每個吮舔,每個停留,皆深刻地從臉上肌膚熨入身體,明明是那麼輕柔的吸吮,卻是重重地敲擊她的心臟,怦怦怦怦,像擊鼓似地劇烈跳動了。
他的舌頭亦是一舔再舔,熱熱的,濕濕的,經過她的眼,也經過她的唇,溫熱氣息所過之處,她的心傷癒合了,淚水干了,眼睛亮了,她再度睜眼,癡癡凝望他眼裡熟悉的星光。
猶記得入睡前,她抱著他的背,怎麼他現在轉過來與她面對面呢?
她從沒跟人一起睡過,但她喜歡這種互擁的感覺,那麼溫暖,那麼舒服,令她毫不遲疑地伸出手臂抱住他,渴望將自己更貼向他。
「啊……」他讓她一擠,低低吼了一聲,隨即更加用力擁緊了她。
他的唇又回到她臉上,這次不再輕憐蜜愛,而是激狂地烙下一個又一個熱吻,在彼此唇辦相疊的那一瞬間,他翻身壓上了他,同時他的舌也迅速探入,一尋到她的,便猛烈地交纏起來。
焚風吹啊,野火燒呀,他的熱氣薰得她無法睜眼,攀在他背上的指頭無助地捏壓著,她的嘴全然地任他擺弄,讓他一再地以舌相濡,輕咬著,舔吻著,時而溫柔,時而狂躁,她的心彷彿被挑到了雲端,歡喜地隨他飄浮玩耍,卻又害怕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擁緊了他,感受著他男人身體的奇異變化。
他喘著氣,雙手在她身上游移,親吻也密密地落到她的臉頰。她忽然意識到他的唇移到右頰,心頭一慌,立刻轉頭,竭力偏過右頰,欲將那塊黑斑往乾草裡壓去,扭得脖子隱隱生疼,就是不願他瞧見她的醜陋。
他的手掌移到她的頸間,五指張開,完完全全包覆住她的右半邊臉蛋,再輕輕地將她的臉轉正,讓她得以面對他。
第9章(2)
「天空有時出大太陽,有時也會飄來烏雲。」他輕柔地以拇指撫摸她的胎記,聲音也如雲絮般輕柔。
「這朵雲飛了好遠的路,累了,停在你臉上,不肯走了。」
他以前說,那是女媧給的印記;現在,又變成賴著不走的雲;但她沒有懷疑,臉上的黑斑塊怎麼來的,已不再重要了。
她朝他綻開笑容,他凝望她,以指頭描繪她揚起的唇,手掌再往下揉撫,掀開她的衣襟,親吻也來到這裡深深地印了上去。
身顫動,心迷亂,兩人再度緊密相貼,她承受著他的重量,聽到了壓折乾草的脆響,嘩嘩簌簌,曦唏沙沙,很快地,草扯亂了,發披散了,他不住地探尋,終於深深地陷入了她的柔軟裡。
結合的疼痛令她咬緊了唇辦,他親吻不竭,柔聲輕哄,在長長的唇舌纏綿後,他以柔緩的律動往她體內沉墜進去、再進去……
仰躺的她,迷濛睜眼,看到他眼裡的星,也看到他背後的星,星光交織,輝映夜空,她徜洋在這片星海裡,歡喜地笑了。
那夜過後,往往她才劃了兩、三道刻線,吳青就來小山頭找她。
星月下,山洞裡,綠樹邊,河岸畔,他的熱情比窯火還灼燙。他笑,她也笑;他喘息,她也喘息。肌膚相親,汗水相融,分不出是誰的氣息、誰的汗水;直到最後,他像一團熊熊烈火爆燃開來,傾注全力進入她的深處,兩人同時戰慄,燒燙了彼此的身與心。
仍是一個歡暢累極的夜晚,兩人互擁沉睡;當東方略現魚肚白時,她起身為他煮食。
他原先臥在乾草床上看地,突然跳了起來,蹲到她身邊。
「泥泥兒,我已當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她困惑地眨眼,她不懂。
「妻子就是和我作伴的女子,我們要一起生養兒女。」
「作伴?泥娃娃,給。」她有泥娃娃,他也有,這不是很好嗎?
「唉呀!」他苦惱地搔搔頸子,瞧見裝了黏土的陶盆,眼睛一亮,便坐下地,以掌剷起一把泥。「先來捏個我。」
他兩手抓抓捏捏,很快團出兩個泥球,再安上四隻肥短的手腳。
她笑了出來,搖搖頭,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技不如你,讓你笑話了。」他也笑了,又團起泥巴,捏了一個較小的泥人。「這是你。」
一大一小兩個娃娃躺在地上,沒眼沒嘴,她想取來重新捏塑,卻見他將兩個泥娃娃面對面疊放一起,就像他們夜裡互擁相合的姿勢,她的臉蛋陡地燥熱起來,輕輕驚呼一聲。
「本來是兩個泥娃娃,可你瞧了一一」
他指掌用了力,將兩個泥娃娃往對方壓擠進去,兩塊泥變成了一塊。
「咦?」好好的娃娃,為什麼要壓壞呢?
「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結合在一起。」他望定疑惑的她,目光灼灼,語聲篤定:「就像這團泥巴,我在你裡面,你在我裡面,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她亦是癡塑著他,每當他很認真說話的時候,眼裡就會有星光。
她努力弄懂他的話:生也守,就像他們此刻並坐偎依;但,死也守,是什麼意思呢?
死了,就不再吃飯,也不再呼息,變成了鬼,到了那時,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像河水永遠滔滔奔流,也像太陽永遠在東方升起,不會突然水不流了,太陽不出來了?
她癡癡地凝望他,因深刻體會到永恆而震撼不已。
「將來,我們一起回吳國,我要將我所學到的典章制度和詩書禮樂帶回去,再帶你去看那霧水茫茫、神仙天界一般的太湖。當然了,還要在有山有水的地方結一間小屋,我們的孩子在那裡奔跑玩耍……」
她偎進他的懷裡,幫他剝拿指掌間的泥巴,聽他昂揚的話聲。
他伸掌與她交握,兩人十指緊密相連,已是相和的一團泥了。
北風刮來枯萎的落葉,她呆坐山壁邊,細數上頭的刻痕,距離他上回來,已經過了二十天。
入秋後,他來的次數漸少,話也少了,常常皺著眉頭,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拿樹枝亂劃地面。看著煩心的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漸涼的夜晚裡,與他緊緊相擁,為他取暖;然後,他的鼻息又會變得濁重,在她身上的輕柔撫觸也會轉為猛烈的衝擊,直到彼此汗水淋漓,累極睡去。
她輕撫胸口,那裡的吻痕已經淡去不見了。沒有他的日子,她變得容易疲倦,烤了山薯也吃不下。
腳邊立著兩個憨笑的泥娃娃,那是她依照彼此的相貌捏就的,一個他,一個她,準備等他來時,再讓他那雙大手壓合成一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