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青銅車身打造得很堅固,幸虧沒被壓到,我沒事。」
受傷就是受傷,怎會沒事?她不再遲疑,低頭便吮上他的傷口。
她常常受傷,白日忙活兒還不覺得痛,到了夜晚,當她安安靜靜躺在乾草床時,傷口便一陣陣地發疼;那疼,不只在傷口,也疼入了心底,往往疼得她掉下眼淚,不知如何是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起身子,以唇含住自己的傷口,吸走膿血,再細細舔舐,直到不再流血。
此肘,此地,她也同樣吮著他的傷口。她知道剛吸吮時,傷口會痛,所以她盡可能放輕動作,唇辦輕輕含著,舌頭柔柔舔著,將那腥味一口口舔走,再以唇熨壓,攏合剝裂的皮肉,只盼能稍稍減少他的疼痛。
他整條手臂都是傷,她一處處慢慢吮舔過去,唇舌始終輕柔。
感覺有一隻大掌在撫摸她的頭髮,也是慢慢的,輕柔的,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下,抬起頭看他,再一次看到他眼裡的水波、星光,還有她。
風依然輕吹,水依然流動,站在水裡的兩人,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吳青常常來看她,帶來好吃的熟肉,幫她打水,看她捏陶,跟她說話,通常是過了正午來,黃昏就走。
這天,他卻是快近黃昏才來,她在陶盆裡多放了一把米。
他站在山壁邊,跳望遠方,沉默不語,看了很久,這才轉過身。
「你每天打水,來回走很遠的路,沒想在水邊蓋間小屋嗎?」
她搖頭。她從來沒想過另外蓋屋,這裡很好。
「這山頭的確好風景,附近沒人走動,很平靜,不像城裡烏煙瘴氣。」他終於吐出了心事。
「今天跟『三桓』辯論。我說他們過去不該為求自家的利益,挾魯君以自重;他們卻說我不是魯國人,別管他們的家務事。我說,我既為魯國臣,就是魯國人,想的、做的也是為魯國百姓;他們又說,他們才是正統的魯國人,這裡沒有吳國人說話的餘地。」
他累了。她取來為他新編的蘆葦墊,示意他坐下來休息。
「很遠很遠看不到的那一頭,是我吳國的家鄉。」他盤腿坐下,又望向日暮暗紅的南方,語氣黯然。「誰不想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可只要伍子胥一天在吳國,我就一天沒有立足之地。」
她也坐在自己的蘆葦墊上,盯住冒出滾水泡泡的陶盆。
「伍子胥是楚國人,楚公殺死他的父親和哥哥,他逃亡到吳國,鼓動我王伯對楚國用兵。我可以理解他報仇的心志。吳國贏了,他也挖出楚公的屍體鞭屍,可這樣還不夠嗎?他還要繼續出兵,欲借吳國的力量消滅楚國;他要報仇,我王伯要擴張領土,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吳國立國不到百年,卻是連年征戰,疲於奔命,能不能喘口氣讓種出來的稻米給老百姓吃,讓男人留在家園陪伴妻兒,也讓孩子學點詩書?」
她怔忡聽著,他說的不是遙不可及的神話,而是他的親身經歷。
「我王伯不聽我的勸,叫我回家守我爹的墓,我不願當作是被放逐,便出來看這世面;到蔡國、鄭國、宋國,見過幾個國君和公子,盤桓幾個月,又走了。原來,到哪裡都一一樣,在上位者只想要自己的好處。」
他輕歎一聲,她絞著的指頭不覺用了力,指甲掐進了肉裡。
「總算在魯國遇上陽虎。他是非常人,得用非常人的手段趕走自私專斷的季孫斯,這才能為魯國百姓做事。我們談得來,有相同的治國看法,我願意幫他,大概就永遠待在魯國,再也不會回去了。」
應是實現抱負了,但為何他的語氣還是憂傷呢?
「可我想家。出來三年了,怎會不想家?」他垂下頭,臉龐不見笑容,只有黑夜到來的沉沉暗影。「泥泥兒,你懂嗎?」
她懂。但沒她點頭,也沒搖頭,看到陶盆裡的野菜湯滾沸了,她舉瓢為他盛上滿滿的一碗熱湯。
他捧起碗,慢慢啜飲;她又去盛了兩碗白飯,挖來兩顆山薯,兩個人守在爐邊,默默地吃完這頓飯。
「回去?」她指向隱沒在黑暗裡的曲阜城。
「我今晚不想回去,反正那也不是我的家。」他依舊語氣低沉。
他在曲阜很辛苦吧。她望向他顯得疲憊的神色,她是可以吮他的傷口,但她又要如何吮走他看不見的滿腔心事?
她焦急四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太陽公公早回家困了。
天黑了,人累了,也該是好好睡覺的時候了。
她起身走進山洞,推出她的乾草床到洞外空地,拿手掌拍了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也拍出了清新芬芳的野草氣息。
「咦!」他驚訝地問道:「你將床搬出來?」
「熱。」她收攏散落的乾草,理了理床面。「外面。」
「你夏天都睡外頭嗎?」
她點頭,開口問道:「吳國,北斗七星?」
「有。吳國也有北斗七星。」他抬頭仰望夜空。「不管你走到哪裡,頭頂都是這片蒼天,同樣的日月星。」
「天。」她比了一個大圓圈,頓了下右手道:「魯國。」再頓了下左手。「吳國。」
「哈哈!」他笑了,伸手揉揉她的頭頂。「沒錯!你說的對,既然都在這片天底下,魯國的北斗,也是吳國的北斗,男兒豪情,四海為家,這片天就是我的家啊。」
聽到他恢復開朗的語氣,她也笑了,又拍拍乾草床,微傾身子,示意他躺下,再抬起眼,指向夜空。
「躺下能看見什麼?」他不解,但仍伸展手臂,往後仰躺在乾草床上,當身體嘩嘩擠壓乾草的同時,他不可思議地長長吁出一口氣。
「好舒服!筋骨全鬆了。」他滿足地道。
她掩掉爐火,四野再無亮光,夜空原已星光閃爍,此時一顆顆星子更如引燃了火種,轟地綻出光芒,熱熱鬧鬧地在天上競相時動星輝。
「好亮!好美!」他語氣興奮,驚歎不已,伸長手似要抓下一把星星。「原來躺著看和坐著看不一樣,像你說的,星星就在頭上。呵,天為被,地為床,我這條被子還鑲了珍珠寶石,任誰也沒有的!」
她拿來放泥巴的陶盆,坐在他腳邊,抬眼看星,想要捏星。
捏出星星,給他帶回城裡去,無論晴天雨天,他都能瞧著星星,既在魯國,也在吳國,他就不會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吧。
可該怎麼捏呢?泥巴不會發光,即使燒成了陶,那光澤也不像星星;她想了又想,索性撐起下巴,癡望星空,也恍惚墜入了滿天星海裡。
繁星點點,無聲移轉,天際更遠處,有一條起了輕霧的茫茫天河,她不知那兒是否有潺潺水聲,但她聽到了身畔如河水嗚咽般的吟唱聲。
她側耳傾聽,那是她不懂的方言,想必是他吳國的歌謠吧;然而,她卻聽得懂那幽淒的曲調,就像暗夜的曠野裡,受了傷被同伴拋棄的狼所發出的悲鳴,沉重,哀傷,無助,隨著夜風綿綿緲緲地鑽入她的耳際,揪住了她的心,令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星光黯淡了,黑暗席捲而來,他唱著唱著,聲音漸微弱,漸哽咽,曲不再是曲,而是轉為低低的抽泣;原是仰躺吟曲的他,側過身子蜷曲起手腳,將頭臉深深埋入,壓抑住那斷斷續續、不願號出的哭泣聲。
她憂傷地看他,他是受傷了,他的傷口在很深很深的身體裡面,她舔舐不到,但她可以像抱住受傷或畏寒的自己,去擁抱也是輕輕顫動的他。
她躺到乾草床上,伸手從他背後環住他,握住他緊捏成拳的手掌,臉頰偎上他的後頸,胸口亦緊緊貼住他的背。
夜風輕撫而過,如水清涼,洗滌他曾有過的傷口,水掬起,滾落,洗了一遍又一遍,帶走他的男兒淚。
兩人靜靜偎依,終於沉沉睡去,滿天星光燦爛。
她,無名無姓,不知多大年紀,也不知從何而來。
她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生長在陶窯邊,她有飯吃,有一個小角落可以睡覺,也似乎有爹娘,但就是沒人理她;陶窯的人看到她就繞過去,不然就轉過臉,當作沒看見。
她一天天長大,學人說話,也看燒陶師傅捏陶,跟著一起聽如何辨識黏土、調和水分、刻劃圖紋、燒製陶器,她恍惚聽著,似懂非懂,卻也捏出了好多碗盆和泥娃娃,以及她所看到的牛、羊、豬、雞各種牲口。
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她縮著身子睡覺,忽然被人用力扯了起來。
「走!這裡你待不下去了!」一個女人拖著她走。
「娘!娘!」她記得喊過她娘,仍是驚惶地喊著娘。
「我不是你娘!我不會生出你這個怪胎!」女人很凶,拖著她一直走,走得好快好急,嘴裡也沒停過:「你什麼不好捏,去捏那牛啊羊啊?巫師說,你捏泥牛,使妖法害死村裡耕作的牛只牲畜,只有將你獻祭,這才能阻止牲口繼續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