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了,他向她道別,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雙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時亮麗的晴空,天青,雲白,初夏暖風吹過荒郊山頭,遠方的曲阜城隱約可見。
她蹲在山洞邊的小土窯,撥開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從窯裡拿出一件件燒好的陶器,再拿著細竹小別,仔細地刷掉上頭殘留的泥塵。
「這不是你那天捏的壺嗎?」身邊突然蹲來一個身子,那個奇異又好聽的吳地口音同時響在她耳畔。
她被嚇到了,抱著陶壺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著著他。
「我老是嚇到你。」吳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搖頭,心臟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嚇到還要驚慌失措。
他又來了,帶著他如朝陽般的笑容來到她身邊,灼得她不知要往哪裡跑,不自覺就偏過右臉,想藏起那塊令人嫌惡的胎記。
「我給你帶來剛煮好的新鮮豬肉,謝謝你那天請我吃一頓。」吳青舉起他手上的皮袋,隨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剛燒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裝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臉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讓他碰。
「原來你會說話!」吳青驚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將燒好的陶器搬到山洞裡,來來回回地忙碌著。
「城裡的人說你叫泥泥兒?」吳青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又問道。
她搖頭,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麼名字,可能有人問她名字,她握著手裡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個泥字;也可能是他們見她滿身泥巴,又會捏泥巴,終日與泥為伍,便喊了她泥泥兒。
她不會表達,只能默默地接過客人帶來的皮袋,取來她平時盛菜的陶盆,將一塊足足有七、八個拳頭大的肉塊倒了進去。
「來,我幫你切成小塊,你快趁熱吃。」吳青從腰間取下一柄帶鞘短劍,切割好豬肉,肉汁沿著切口流下,在盆底積成一汪肉湯。
她抬眼看他,不同於那日懶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遠的路、略顯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髮髻,穿上乾淨的衣袍,神采飛揚,笑意明朗,也依舊是那濃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臉蛋熱熱的,身體熱熱的,好似太陽公公曬著她的感覺。
她忙轉過頭,朝右側壓下了臉蛋,捧起陶盆走進山洞,放在一塊她用蘆葦編成的坐墊上,又拿來一個小陶碗,用筷子夾出一小塊肉,先擱到一邊,再去外頭窯邊挖出兩顆燜著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過的乾淨清水,也一併送到蘆葦墊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終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舉一動,也在看她棲身的這個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個人住已經很舒適了。最靠裡邊的山壁邊,鋪疊厚厚的蘆葦和乾草,權充她的睡床;除了貯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幾乎讓她燒好的各式陶器佔滿了,一件件整齊地擺放著。
「坐。」她指了乾草床,又指了蘆葦墊上的食物。
「你不用請我,全給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著小塊肉的碗,逕自走到洞口坐了下來。
垂下眼簾,肉香撲鼻而來,她嚥了下口水,以兩根指頭捏起肉塊,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這肉不只以鹽調味,還有其它說不出來的香料,又軟,又甜,又香,跟她將乾肉放進水裡煮過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樣。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過後的彩虹,也像是等待遠方天際跳出來的紅紅日頭,或是聽到一群鳥兒在樹上啁啾啼鳴,是一種喜悅的、驚奇的、能讓她綻開笑容的歡喜感覺。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後傳來吳青的讚歎聲。「這雲紋刻得這麼細緻,好像白雲在天上飛。」
她轉頭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著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隻陶壺,像個好奇的孩子拿指頭去撫摸上頭的雲彩紋飾。
她擦了手,拿來另一件陶碗仔細擦拭,再遞給他,遞一件,他就看一件,裡裡外外仔細瞧過,嘖嘖稱奇。
「狐狸跑起來了!」他盤腿坐下,將一個盆放在腿間,不住地轉動著,驚喜地看上頭維妙維肖的狐狸圖紋。
「你燒的紅色好看,圖案生動,這不單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賞玩傳家的寶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裡學的……」
「泥泥兒!」外頭傳來一個粗嘎嗓子。「泥泥兒在不在?」
她知道是誰。那是在吳青之前,唯一會來小山頭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見遠處站了一個中年胖爺,後頭有四個家奴拉了四輛牛車,家奴一見到她,有志一同地皺了眉,轉過臉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沒?」中年胖爺不耐煩地高聲叫嚷,隨即看到山洞走出來的吳青,驚訝地道:「咦!你這裡竟然有人?」
「你來買陶?」吳青問道。
「我沒事來這兒見鬼嗎?」來人沒好氣地道:「你誰啊?」
「在下吳青。」
「吳青?這名字挺響亮的,最近常聽到……」中年胖爺失聲大叫,直瞪著他道:「你就是陽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吳青?吳王的兒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吳王的兒子,是侄兒。請問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賣陶的季孫陶。」胖爺慌張回道。
「你姓季孫?『三桓』其中的季孫家?」
「沒啦,那是遠親,很遠的遠親。」季孫陶完全失去氣焰,胖臉冒出汗珠。「季孫家幾千個子孫,現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認識了。」
「一百年前,魯桓公三個兒子分出仲孫、叔孫、季孫三家,號稱三桓,原來先生你乃魯國名門之後,失敬失敬。」吳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孫陶拱手回禮,腰彎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張笑臉道:「吳公子不是在陽大人那邊忙著,怎有空到這裡來?」
「我初到魯國,承蒙泥泥兒姑娘贈飯,今天特地過來答謝。」
「吳公子受恩不忘,是有義氣的好男兒。」季孫陶滿嘴好話,一雙眼骨碌碌轉著。
「此地瘴癘污穢,不宜久留,吳公子若不嫌棄,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車回曲阜。」
「要說瘴癘,吳國多沼澤,那濕熱一蒸騰上來,瘴氣才薰人呢。」吳青伸展雙臂,有如掬風,微笑道:「這裡山高,風涼,清爽,好!」
「是是是!這裡的風很好。」季孫陶簡直不知所云。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泥泥兒已經來回山洞和牛車之間,將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車,而那四個家奴只是看她獨自搬運,並不去幫她。
「我幫你。」吳青見她忙,走過去想幫忙。
她搖搖頭,又進洞去取陶器。
「給她自己來,她知道怎麼放,才不會顛壞陶器。」季孫陶道。
她並沒有什麼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車填塞更多的稻草保護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會緊緊地抱住自己以抑下發抖,不發抖,就不會倒下去。
擺滿一輛牛車後,季孫陶過來親自檢視,再由家奴疊上更多的稻草,鋪上一層草蓆,以繩子將一車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實實縛車了。
待四輛牛車裝備妥當,她搬出一個陶盆放在地上,一個家奴走上前,往裡頭倒下兩碗粗麥,一小碟拇指粗的鹽,再擺上兩條細癟乾肉。
「你下次多燒十個陶碗,知道嗎?」季孫陶命令道。
她點頭。
「我說季孫公啊。」吳青臉色嚴肅,目光從陶盆裡的食物轉了過來。
「你四輛牛車少說也裝了二十幾件陶器,怎就這一點點酬勞?」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孫陶一臉哀怨。「這年頭陶器不值錢啊,我小老兒要開店,要繳賦稅,要養奴隸,要給兒女吃飯,還要餵牛吃草,萬一不小心摔壞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吳青淡淡回應。
「這會兒忙完了,吳公子一起走吧。」季孫陶又涎著笑臉邀約。
「不急。我既為陽大人的家臣,應該花些工夫熟悉魯國的山川,我這裡瞧瞧再走。」
「呵呵,陽虎大人有吳公子襄助,真是我魯國之福啊。」
季孫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滿口好話,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著牛車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為吳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進洞,卻見他也一起進來。
「天黑。」她蹲下來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沒關係,我認得路回去。這邊還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搖頭。覺得這樣表達還不夠,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吳青很堅持,自己坐到乾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繼續啃著。「我看著你吃完再走。」
她拿來她的小碗,還是只揀了一塊肉。他見了,立刻仰手取過她的筷子,夾了三塊肉堆滿小碗,再將筷子塞回她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