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你家裴家一真的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白顥然幫忙說話。
「這是傳承娘的好個性。」裴家一抱了小弟,也說好話。
丹鳳眼一瞪,兩人立刻低下頭。
「妹妹你別急。」胡靈靈轉為慈眉善目,輕拍寶雲霓的肩頭。「休息一會兒,就等藥草熬好。」
「謝謝姐姐。」竇雲霓目光始終凝視著莫離青。
有希望了,但她還是感到惶惶不安。萬一就在這熬藥的時候,離青哥哥捱不過來……
她不敢再想,只能以最大的意志力將自己釘牢在小凳上,一面注視他的呼息,一面繼續和他說話,藉以拋掉那份莫名的恐懼。
「其實我最笨了,人家出門行李是越簡單越好,我還燒了累贅的『吃飯的傢伙』。可你也笨啊,這套傢伙帶來帶去,不嫌重呀,人家要搶就給他搶了,何必……何必……」
何必以身守護呢?她哽咽了下,又輕笑道:「要不是我針線拙,我就縫一個香包給你了。可你也明白,這是陪我十七年的護身香包啊。」
她說著便掏出了他頸間的香包,然後拿下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彩石項練。
「離青哥哥,你知道嗎?我撿到你的彩石了,前幾回你回來,我老忘了跟你說。瞧,我又結好項練了。」
她傾身向前,以掌心攏起彩石和香包,連同雙掌輕輕覆在他心口。
「你戴了十幾年的彩石,現在給了我;而我的香包則給了你,你身邊有我,我身邊有你,一定、一定不會再分開了。」
掌心下面是極其緩慢的心跳,久久才跳一下,震動著她備受煎熬的身心,在等待跳動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要跟著停頓了。
她漸戚昏沉無力,明白自己兩日夜沒睡,加上之前的憂思難眠,她的體力已經過度支耗,但無論如何她都得撐下去,陪伴離青哥哥度過難關。
「其實,生死簿不是不能改。」胡靈靈附到她耳邊,小小聲道。
「什麼?」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正待再問,那昏沉逐漸擴大,扯動著她的身子,她似搖晃,又似飄浮,眼前的離青哥哥轉為一片迷茫,她按緊彩石和香包,欲打起精神睜眼,卻是力不從心,只覺自己被狂風席捲而起,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飄過了山河平原,飄過了兩千年歲月,她回到了前世。
第9章(1)
周朝,春秋未年,魯國,曲阜城郊。
河水滔滔,往太陽升起的方向奔流而去;河畔綠草青青,野花搖曳。
一個姑娘坐在草地上,雙手正在捏塑一團泥巴,指掌之間沾滿了濕黏的陶土,她挪舉右臂,以肩頭抹開飄飛到臉頰上的髮絲,同時轉頭望向了東方初升的朝陽。
她喜歡在無人的清晨來到水邊,捏她最喜歡、也最擅長的陶碗、陶盆或陶俑;更喜歡仰起臉,讓陽光曬著她清亮的眉眼,曬著她微揚的小嘴,也曬著她右頰一大片醒目的深褐帶黑斑塊。
那斑塊幾乎佔據了她右頰的一半,還往下蔓延到她的頸子,伸入了衣領之內;那顏色,晦暗灰敗;那形狀,醜陋猙獰,像是一隻盤踞下去的怪獸,以它龐大的陰影奪走了年輕姑娘的嬌顏。
唯獨太陽公公不怕她醜,總是正視她,曬得她臉蛋熱乎乎的,身體也暖融融地十分舒服。
「泥泥兒,丑妖怪,沒人愛!」對岸傳來了嘻笑叫嚷。
她頓時失去笑容,趕緊低下頭,將臉蛋壓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雙手不住地團捏一隻已然成型的泥壺。
「泥泥兒,捏泥巴,捏出臉上一塊疤,嘎嘎一隻大烏鴉。」
對岸兩個孩子背了竹籃,叫鬧不休,還撿了石頭往這邊丟過來,水面寬廣,有的石頭噗通落了水,濺出水花,也有石頭直直往她砸來。
她並不閃避,頭仍是壓得低低的。她很習慣讓人丟石頭了,這麼遠的距離,石頭扔來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會痛的。
「泥泥兒,爛泥巴,鬼也怕,不長苗,不開花!」頑童又嚷著。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頭,拖著他就走,嫌惡地道:「有泥泥兒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採到荇菜!別在這兒找了,我們走!」
「滾回你的山洞,不要出來害人!」頑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顆石子。
「哎喲!」突然冒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頑童丟她石頭,倒是驚惶地看著身邊左側約十步之處,緩緩從草叢裡坐起來的年輕男子。
「誰大清早的擾人清夢?」聲音懶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舉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瞇瞇地望向曰頭;他長髮散落,凌亂地披在肩頭,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濕的水痕。
水邊蘆葦長褶很高,偶爾會藏有水鳥或狐狸小啟,天還沒亮她就來到河邊,捏那麼久的時間了,竟沒發現這裡藏著一個活生塵的男人!
她受到驚嚇的心臟還在怦怦亂跳,卻很快地低下了頭一一男人固然嚇到了她,但她也不願意嚇人。
「好像被什麼砸到?」男子狐疑地摸摸頭,望向河的對岸。只看到兩個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轉頭四處張望,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見到了嗎?」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濕的衣袍。「是那兩個孩子砸的嗎?好像在唱什麼泥巴的?」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頭壓得更低、更偏向右邊,手指出了力,將手裡的陶壺開口邊緣捏得變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說著便走了過來。
她的視線移到眼前兩個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彎彎的,嘴巴也笑得彎彎的,快樂地看著她,她卻是更加驚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來,震動著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還要走多……」
他話未說完,她丟了手上的陶壺,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壓得小腿發麻,才跑了兩步,便整個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緊?」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觸讓她簌簌顫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開她、咒罵她。
「我不是壞人,你別怕。」男子因她的顫抖而急急解釋。
她欲掙脫他的扶持,無奈力不從心,還是像團泥似地攤著。
「你臉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過來。
她立刻用力壓下右臉頰,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經伸了過來。
「啊?」男子本想幫她拂掉臉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問道:「你的臉受傷了?」
她使勁搖頭。
「是天生的胎記?」他又問。
她仍然低著頭,必須用力絞緊雙手指頭,這才不會止自己持續發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會憐憫,有人會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惡鄙視,當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腳,再丟她一把泥沙或石頭,待完成了「避邪儀式」,這才會快快跑掉,或是趕她離開。
男子終於放開了她。她恐懼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緊繃著,已經準備承受任何踢打或辱罵。
「你聽過盤古開天闢地嗎?」男子忽然說了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低著頭,目光只及自己微顫的沾泥雙手和灰撲撲的衫裙,心緒仍是混亂驚恐,無法回應他的問話。
「盤古分開了天地之後,女媧覺得大地空蕩蕩的。有點無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們人的樣子。」男子自顧自地道:「她捏了千千萬萬的人,放他們到人間去,到了最後一個女娃娃,她看著很喜歡,很疼惜,很捨不得將這個可愛的女娃娃送出去,於是她摸了摸女娃娃的臉,祝禱女娃娃一輩子幸福快樂。可她沒留心,將指頭上的泥上給抹到女娃娃的臉上,所以,這個女娃娃就帶著女媧送給她的祝福印記來到了人間。」
他講話帶著奇異的口音,軟軟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團雲,又似平靜時候的河水,緩慢地流著,水浪輕湧,耀動出點點柔光。
她看到自己絞緊的雙手鬆了開來,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視野也漸漸地開展,由小而大,由近而遠,她看到了眼前的紅花綠草,晶瑩朝露,以及更遠處像條白練似的婉蜒河水,還有頭頂的晴朗藍天。
右頰溫熱的感覺回來了。太陽公公依然綻放熱力,大方地給予她陽光和溫暖;男子坐在她的左側,並沒有擋住她的陽光。
她怯怯地轉頭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觸,只看到他帶笑的嘴角。
「你還想聽誇父逐日的故事嗎?」
他說他叫吳青。她搖頭。他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兩個字,她還是搖頭。
他笑說,他是吳國人,從南方來北邊找生路。
那是很多個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邊初遇,他又講了誇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話。她聽得著迷,直到他肚子咕嚕一聲,她這才驚覺他餓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籃子,起身頻頻回頭,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頭的山洞住處,她煮了一盆野菜,放進她珍藏的一條乾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滿足地吃著,她也輕輕地綻開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