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捨她略顯消瘦的蒼白臉蛋,他手掌輕撫而過,一再摩挲,感受著她的溫軟美好,再將她的臉頰完全包覆在手心裡,輕柔捧起。
一朵微笑輕輕在他掌邊綻開,彷彿春風吹來,沉睡的花木全甦醒了。
他想吻上那朵笑,卻見她突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一驚,他在做什麼?人鬼殊途,因著他的執著,一再出現,使得雲霓心存希望,無法放下,甚至讓他人以為她發瘋,他這是害她啊。
他倏忽放開了手,推離她的擁抱,退開一步。
「我的手很冷,是嗎?」
「不,不冷。」她即便驚訝於他異於平常的冰冷身體,但她只想珍惜他的撫觸,所以強自忍住,此時更急忙扯緊他的衣袖。「離青哥哥,我一點都不冷,你冷的話,你先披著我的大氅。」
「我自離開吳山鎮後,今天還是第一次回來。」
「怎……怎麼可能?」
「你說那天晚上我來了,沒有這回事,你一定是作夢了。」
「可是……明明還有壞人……」
「我在家鄉訂親了。」
「什麼?!」她鬆開了他的衣袖,臉色已是白了又白。
「我在家鄉遇上合意的女子,經家族長輩撮合,已經訂親,今天我特地回吳山鎮,就是親自跟你說一聲,然後馬上走。」
「不會的……」
她太過震驚,反而哭不出來,淚水像是瞬間被最嚴寒的冰封住。
她原以為他要她關門窗,就是想在屋子裡好好擁抱她、親吻她,怎知就在他幾乎要吻她時,竟丟給她這個難以置信的晴天霹靂。
她想開口,可要問什麼?難道要問那是怎樣的一個好姑娘嗎?
屋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緊掩的門窗透不進陽光,更顯陰暗。
「小姐!小姐在裡面嗎?」門板傳來叩叩聲。
竇雲霓吸吸鼻子,抹掉淚痕,看了神色沉鬱的他一眼,便打開了門。
「唐師傅,有事?」
「我給小姐看這只碗,今早窯裡出來的,你看阿四的畫工如何?」唐山踩拿著一隻青花飯碗,轉著給她看。「可以給他當畫匠了?」
「用色均勻,線條穩定,進步很多了。唐師傅,這事你決定就好。」
她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寶月那丫頭不放心暫時離開她,半路逮了唐師傅,要他故意找件小事來看她。
她沒事,她本來就神識清楚,沒有相思成疾產生幻覺,正待回頭進屋,抬眼卻看到唐師傅身後跟著一個渾身髒污的乞丐。
「給我碗!嗚,給我碗啊!」那乞丐不住地朝唐山踩喊著。
「唐師傅,你後面怎來了一個叫化子呀?」她疑道。
「什麼叫化子?」唐山踩回頭一看,只見空曠的泥土地冒出新生的綠草,更遠處才有人。「沒有哇!那邊走過去的是阿松。」
「不是阿松,就在你後面兩步。」竇雲霓不解唐師傅的神色,直接喊那個乞丐。「喂!你要做什麼?」
「嗚,我要碗,他答應給我一隻新碗。」乞丐哀怨地道。
「小姐?!」唐山踩驚異莫名,又往後看小姐到底在跟誰說話。
「唐師傅,你什麼時候答應給人家一隻新碗?現在他討著要了。」
「什麼新碗?」唐山踩覺得不是小姐瘋了,就是自己瘋了,握著手裡的新碗,驀然驚覺。「啊!我記起來了。半個月前我去縣城找表弟,路上捨了一個叫化子幾文錢,看他破碗快裂了,便跟他說,回頭給你一隻新碗討錢,後來我從表弟家拿了一個碗去找他,卻見他讓人蓋了草蓆,聽說是天氣太冷發了心疾死掉,我碗沒送出去,便還給了表弟。」
他越說,神色越是驚恐,竇雲霓亦是聽到全身寒毛倒豎。
「他死掉了?!他就在這裡呀!」她明明看得到。
莫離青從門縫裡看到這一切,已然明白自己的回來,重啟雲霓過去在地府的陰氣底子,不只看得見他,也一樣能見到其他的鬼。
乞丐對碗的執著,等同他對雲霓的執著,皆讓他們滯留塵世,不願離開他們所執守不放的人事物,卻也給人帶來困擾。
黑無終說得對,執著這玩意,一定得燒壞掉。
來,為了雲霓;去,也是為了雲霓。是時候離開了。
「雲霓你不要回頭,不要跟唐師傅說我回來。」他來到她身後道:「你跟他說,叫他找一隻新碗,燒炷香供上,請那位叫化子拿去。再不放心的話,就上覺淨寺請師父做一場超渡法會,那個叫化子就會走。」
「這……」竇雲霓還是回了頭,不知所措地看他。
「聽我話,快跟唐師傅說。」
竇雲霓只得轉述,唐山踩頻頻往後看去,嚇得噴出老淚。
「嗚嗚哇!這只碗可以吧?才剛燒出來的吳山好瓷,又新又牢靠,畫的是公雞報曉。嗚!給你討個吉利啊。」唐山踩捧牢新碗,朝後頭空地說了一堆話,兩腿簌簌發抖,差點跌倒。
「唐師傅小心。」竇雲霓趕緊上前扶他。
「小姐,我這就去覺淨寺。」唐山踩連滾帶爬地走了。
光天化日下,竇雲霓看那乞丐亦步亦趨,尾隨唐師傅離去,猶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人還是鬼,扶住門框的手輕輕地顫抖了。
「唐師傅怎麼了?」寶月正好提了一壺茶回來,不解地問道。
「我……我也不明白。我來問離青哥哥。」
「莫少爺回來了?」寶月驚喜道。
「寶月你先倒杯熱茶,再去找天球哥,叫他陪他爹上覺淨寺。」
「好!」寶月一腳跨進了門,卻是愣住不動了。「小姐!」
竇雲霓也是回身進門,同時想到離青哥哥訂親之事,一顆心陡地沉落,竟不知如何再去面對他,聽到寶月喚她,這才抬起頭來。
空無一人。
她剛才站在門邊,窗戶仍是關著,就這麼一間屋子,有桌,有椅,有櫃子,有木架,他既沒出去,裡頭也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見了!她渾身顫抖,跟上回一樣,離青哥哥就這樣……不見了!
竇雲霓急急奔進竇府大廳,寶月和吟春跟在後頭追著。
「雲霓你不在房裡休息,怎跑來了?」竇我陶見到她,擔憂地道。
「爹,我很好。」竇雲霓轉向今天來的客人,急道:「白顥然,離青哥哥有一件瓷器給我?」
「你怎會知道?!」白顥然驚訝極了,他才剛問候完竇老爺,坐下來還沒喝上茶,什麼話都沒說。
「他親口跟我說的。」
「雲霓啊!」竇我陶還是一臉憂愁。
「爹,我確定,離青哥哥回來過,而且有兩次。」竇雲霓口氣篤定,微微喘著氣。「一次是二月五日半夜,再一次就是前天二月十二。」
「他既然回來過,竇家窯怎沒人見到他?也不見他出來見人?」竇我陶這話已經說了又說,未了直接命令道:「寶月,吟春,你們扶小姐回房去。」
「他回來過?怎麼可能?」白顥然卻是越聽越驚奇,作手勢請兩位丫環稍等,問道:「雲霓姑娘,一月下旬北方下了大雪,寸步難行,我也因此耽擱了回家的行程,莫兄不可能二月五日就回來。」
「他說,他晚你們車隊一天出發,趕了水路回來。」
「我算算日期……」白顥然想了一下,點頭道:「若水路趕得快,應該能避過大雪,可再怎麼快,約莫也要二月七、八日才回得到吳山鎮。」
「所以,雲霓你五日半夜是作夢了。」竇我陶趕緊道:「還喊抓賊?我叫人將整個竇家窯翻過一遍,連個賊影也沒有。」
「就算我五日作夢,我十二日還是見到離青哥哥啊。」
「好,見到他又如何?!」竇我陶見女兒執迷不悟,又惱又急。「他跑來跟你說他在家鄉訂了親,說完就走人,擺明了就是不想再跟你、再跟竇家窯有任何牽扯,他這般絕情,你又何必天天惦記著他!」
竇雲霓失去血色,一雙大眼垂了下來,變得黯淡。
「你還嚇唬唐師傅有鬼跟著他,我看不是他撞鬼,是你撞邪了!」竇我陶硬著心腸繼續數落。
「不可能!」白顥然突然站起來。「竇老爺,絕無可能!莫離青根本就沒有回去家鄉,何來訂親之說!」
「他沒回鄉?」竇我陶驚問。
「不瞞竇老爺,上回過來拜訪,見到莫兄送雲霓姑娘的好瓷,一時好奇,便去問了托送的商家,一路查回去,發現他最早是十月底從京城寄送。白家商行京城的人查過了,他哪兒都沒去,早在十月上旬便已在京城租了一間小屋,成日找瓷,陶瓷大街那裡的人都認得他了。」
「他找瓷,是我要他去找的……」竇雲霓恍惚自語著,驀地記起了最重的事,著急問道:「他給我的瓷呢?」
「在這裡。」白顥然指向桌上一個青布紮起的盒子。
竇雲霓走過去,細撫小小的布結,再抬起頭來,向父親輕露微笑。
「如果我說,離青哥哥跟我說,這是一件青瓷,那麼爹,你信不信他真的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