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啊。」
莫離青恍隱地聽著「他」的過往,靈識漸開,有些事情漸漸明白了。
身子輕飄飄的,他好似蹲到藥圃邊,伸手去採美人草,拂了又拂,明明可以看到隨風盈盈輕晃的小草,卻是怎樣也抓不到草莖。
再摸向濕潤的泥土,抬手細看,也未曾沾上一點泥塵。
陽光轉暗,暖風不再。這裡是地府,幽冥之地,終年昏暗,雲霧縹緲,不見天日,卻有一人寧願永世待在此處,不再為人。
而他兩千來,來來去去,只為守候那一人。
泥泥兒?!
不!他在霧氣裡搜尋,靈識瞬間明白,泥泥兒不在這裡。
那個紮著小辮子、身穿紅衣紅褲,總是綻開歡喜笑容捏泥娃娃的小女娃已經不在地府了,她被扔了上來;十八年後,竇家有女初長成,老愛蹦蹦跳跳,唱著「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雲霓!」他戰慄了。
一世又一世,總得等到死後短短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再度守候她;如今終能一世相守,又為何老天作弄,讓他慘遭橫禍?
「如果我為鬼差……」他喃喃自語,重複著一千七百年前的問話。
「日日奔波,看盡生死,過個兩、三百年:心冷了,硬了,便忘記她了。」黑無終的聲音傳來。
「因為不想忘記她,所以我不願留在地府當鬼差,寧可世世輪迴,再回來看她。」他頓覺心口抽緊。「即使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是的,她忘了。」
她忘記痛苦,忘記傷害她的他,成日窩在地府,歡喜捏泥巴,而他只要見到這般開心過活的她,唯願足矣,然後再去投胎;數十年後,再來一次,週而復始,一世又一世,永遠沒有結束之時……
「莫離青,跟我走吧,不管你們今生是否相見,你跟她已經結束。」
「結束?再也見不到雲霓?再也沒辦法守候她?」他急問。
「她已經為人,自有她自己的命運和輪迴;而你過了奈河橋,對世間再有愛戀不捨,也得放下。」
放下?不!他都守了兩千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兩人同時再世為人,這才是一個真正相守的開始,怎會是結束?!
更何況雲霓一片癡心,看似活潑稚氣,實則心思纖細婉轉,他若就這樣不見了,她該是多麼悲傷,又要教他怎能放下?!
「雲霓!」魂隨意走,回去吳山鎮的意念更加強烈了。
陽光依舊溫暖,滿山草樹閃動翠綠光澤,萬物欣欣向榮。
「他好像還有一魄留著,難怪你收不走他。」胡靈靈道。
「就算留有一魄,也撐不了多久,不如先帶走他,跟他講講道理,免得這條魂遊蕩久了,兜攏不回來,那就叫做魂飛魄散嘍。」黑無終道。
「你們當鬼官的真的很無情,虧你笑得出來!」胡靈靈想到過去自己也曾經入鬼門關搶人,不禁皺起眉頭,嫌惡地瞪黑臉判官。
「胡大姐啊,你這麼愛漂亮,小心多條皺紋。」
「我娘天天吃美人草,不會長皺紋的。」裴家一總算找到講話的機會。「她一站出去,就是葫蘆山裴家藥莊美人草的活招牌,可她不愛拋頭露面,只愛跟我爹躲在山裡養娃娃。」
「裴家一,這麼快就跟人家混熟了?」
「娘!大哥!」裴家二帶著弟弟妹妹跑了過來,高興嚷著。
「我們回去了。」胡靈靈抱好睡著了的裴家七,疼愛地親親小胖臉。「你爹一定要說,你這胖小子就愛霸佔娘吃奶,一吃就是大半個時辰。」再低聲道:「裴家一,回去別跟你爹說這事。」
「喔。」裴家一牽起弟妹的手,他們只管笑嚷著拉他回家,看不到跑掉的莫離青,也看不到仍站在旁邊笑吟吟的黑臉判官。
看不到真好!這才不會有不屬於人世的煩惱。誰叫娘的靈力太強,生給他一對不尋常的眼睛,害他少年不識愁滋味,卻老是要為別人說愁了。
第7章(1)
莫離青回到竇家窯三天了,再怎麼不願相信,也得接受事實。
只要有了意念,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他可以在成為鬼的那一夜見到雲霓,也可以為她去找美人草,然後,又回到了最想念的竇家窯。
但,他能去見雲霓嗎?他又要以什麼身份和姿態去找她?現在的他只是一縷遊魂,沒人見得到他,甚至還從他身體穿梭而過。他們沒有感覺,他也沒有知覺,不冷,不熱,不痛,下癢……
可為何他的心還是會痛呢?
「天球,我離青啊,你真看不見我?」他企圖再問。
唐天球正將放了瓷碗胚的匣缽送進窯裡,完全沒聽到他的問話,而是邊忙邊問道:「高足,你跟寶月的婚事談得如阿?」
「兩家爹娘本想五月辦喜事,可小姐這樣,寶月也沒心情成親,她說要多陪陪小姐,所以暫時擱下了。」高足推來一個匣缽,說罷歎了口氣。
「小姐是想莫少爺想到瘋了。」唐天球也輕歎一聲。
雲霓怎樣了?莫離青一急,瞬間便來到雲霓的作坊屋前。
「大娘,這泥娃娃你喜歡就拿去呀。」屋裡傳來雲霓平日談笑的軟膩嗓音,他頓時放下心,但他不敢從窗子看進去,怕雲霓看得到他。
「這小沙彌,還有這小老虎……我可以拿?」
「娘,小姐要給你,我幫你收起來,再多拿幾個回去給弟弟玩。」
「哎呀,吟春,別拿了,小姐又沒說可以拿。哎喲!還拿!」
原來是吟春的娘來看女兒了。裡頭的人說說笑笑,氣氛熱絡愉快。
他站在牆外,聽著雲霓的笑聲,便覺安心。
就在這裡守候她吧。如今黑無終和黑白無常不再找他,他能多守得一時便是一時。
「大娘,別擔心。」竇雲霓送了大娘出來,笑道:「這就叫吟春帶您在竇家窯轉一圈,您中意哪一個哥兒,儘管來說,我幫吟春說媒去。」
「小姐啊!」吟春脹紅了臉。
「大娘,我就不送了。寶月,你再去廚房拿條火腿給大娘帶回家。」
「小姐,我去去就回。」寶月神色稍顯緊張。
「順便再提一壺熱茶回來。」竇雲霓笑著囑咐。
送走大娘,難得吟春和寶月不在身邊,始終洋溢笑容的她望向日頭,圓眸卻是映不上亮麗的陽光,嘴角也緩緩地垂了下來。
大家刻意讓她忙,讓她笑,她都明白,也全力配合,不願讓爹娘和所有關心她的人擔心;但一旦獨處,那股揮之不去的孤寂便會再度襲來。
春天就快來了,離青哥哥也同她一起曬著暖融融的太陽嗎?
她低了頭,輕步踅回屋內,卻教一襲熟悉的青衫給攫住了目光。
「離青哥哥?!」她滿心狂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離青僵立原地,既喜且憂,她果然看得見他!
他原是趁她們離開作坊,便藏進了屋內,再來也是想知道雲霓最近在忙些什麼,可一看到小桌上站滿了離青娃娃,他便無法移開目光了。
一桌的他,當她細細捏塑出他的容貌時,是傾注了多少思念啊。
此刻,他無可躲藏,更不能平空穿牆而出,只能迎向她的注視。
「關上門。」他怕突然有人進來,會撞見雲霓自言自語。
竇雲霓紅了眼眶,依言轉身關上大門。
「關窗。」他又道。
她雙手抖動,腳步出幾乎不穩,啪地一聲闔上窗扇後,再也抑遏不住地衝上前用力抱住他,淚流不止。
「離青哥哥!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啊!」
「噓,雲霓,別哭啊……」他怕驚動大家,忙低聲哄著。
「他們說我作夢了,我也以為我作夢了,可你告訴我,那是真的,那天晚上你真的來了,而且你跟我說你要娶我……」
「雲霓,不哭,不要哭啊……」他心痛難抑,感覺自己也流下了眼淚。千不該、萬不該,竟不知自己已死,還跟她表明了心意。
懷裡的人兒哭得顫動不止,他是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呼吸和熱度,他怎可能是不具形體的鬼魂呢?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說不定自始至終只是他被鬼蒙了而已。
「雲霓,好乖,聽話,不哭了。」他輕抬起她的下巴,再次柔聲哄勸。「聽離青哥哥的話,不哭了。」
「好,我不哭。離青哥哥,你平安便好……」她抽噎著,一雙淚眸緊緊凝視不放。「那晚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壞人要追你?」
「我好擔心……」珠淚又滴滴落下。「你不會再走了吧?」
淚水溫熱,濡濕了他的指頭,他不禁伸指為她拭淚。如她年幼時,只要她一哭,他便想盡辦法哄她,直到她安睡了,或是重綻笑顏,他才能逸出安心的微笑,再溫柔地摸摸她的頭臉。
歲月流轉,不知不覺中,她的哭,她的笑,都已是他的一部分。
雲霓長大了,一雙水盈盈的圓瞳還是脫不了稚氣,可那深切凝望的眸子裡,滿溢著不容忽視的堅定,那是她對他從未改變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