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狀況讓閻昭凌僵笑,握在手中的酒遲遲未飲下。
「小老弟不用羨,或許轉眼明春就該你當新郎官了!哈、哈!」老者豪邁萬分地拍了拍他的肩。
老者雖非習武之人,但因執寫書法入木三分,而練就非常人的氣勁,被他這一拍,閻昭凌險些沒吐血。
「呵、呵……」閻昭凌暗暗在心底咒罵了千百遍,拉著在一旁猛灌酒的義兄向眾人道:「我們還得回家籌備婚事,各位請盡興、盡興啊!」
「且慢、且慢,這賞梅吟詠還沒結束……」老者失望地道。
「結束、結束了!哈哈!騷人落筆爭春妍、疏影橫斜遜梅香……」他裝瘋賣傻地吟著方才寫下的詩句,扯著義兄往默林外走,暗暗念道:「老頭死纏猛不放、未見小怪面已僵……」
「好呀!好詩!」老者撫掌叫好。
閻昭凌聞言差點沒笑翻在地,顯然老者只聽到前兩句,後兩句已因兩人愈走愈遠而幾不可聞。
隨著冷香不斷撲鼻,湛剛抑鬱的心情稍緩了些。「你膽子可真不小,敢笑話他老人家?」
「呿!也不想想我這是為了誰呀?」閻昭凌嚷著,神情頗不以為意。
自從湛、楚兩家確定將小輩的親事訂下後,義兄就是像這樣處在擺盪不定的低潮情緒裡。
湛剛冷著嗓,神情陰鬱地道:「無妨,既是為兄錯在先,請你喝酒賠罪總成了吧!」
閻昭凌聳肩,話說得坦白。「借酒澆愁愁更愁,這酒我不喝。」
「你不喝我自己喝。」湛剛面色一沉,作畫時的儒雅率性已不再。
「大哥,要是真覺得為難,又何必允了婚事——」
話才到嘴邊,一記拳便狠狠迎來,在閻昭凌眼冒金星、腦眼昏花之際,兩管鼻血順勢流下。
「你這頭蠻不講理的斯文敗類!」閻昭凌撲上前去,回以一記重擊,不到片刻兩人身上皆掛了彩。
湛剛擰了擰眉,吼道:「沒人會願意娶個醜八怪為妻!」
但肩上太多的責任迫得他不得不同意這門婚事。
再加上長輩們一致認定他得為楚寒洢臉上的疤負責,他就明白,一切的一切早已脫離他的掌控。
也罷!既然最心愛的女子已經離開,他又何必在乎娶的是誰?
霏霏春雨以灑脫從容的姿態連綿落下,將天地萬物包裹在頗具詩意的水霧朦朧之中。
雨勢不大,不急不緩,植在姑娘閨閣前的青松揉著雨,在微涼的空氣裡縈迴著清冽的氣息。
「娘,雨會停吧!」楚寒洢輕蹙著眉,有些懊惱地問。
「當然,咱們家閨女出閣,老天爺絕對賞臉!」臨出嫁的前一晚,楚母拿著象牙柄梳心疼地為女兒梳著如瀑般的黑髮。
為女兒梳發的同時,楚母嘴中叨叨念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娘——」楚寒洢眨著水靈大眼,出聲打斷娘親口中的絮語。
「嗯?」楚母溫柔地應聲,眸底映入閨女銅鏡中的嬌顏與左頰上的疤,心裡掠過一抹淡愁。
轉眼間已過了十多年,女兒在六歲那年不小心跌下山所留下的傷疤,至今還留在臉上。
疤不長,但淺粉色的傷痕烙在女兒瑕白若雪的臉上,卻怵目驚心得讓她這做娘的每看一回心就多疼一回。
「就只能三梳嗎?我瞧您都梳了好些下了。」
楚母愣了愣,早已習慣女兒的鬼靈精怪。「都要當人妻子,怎麼說話還是沒個分寸?」
「是奇怪嘛!」她不以為意地努起水嫩的唇,順著娘親的話兀自念著。「四梳疤顏盡褪,五梳青春永駐,六梳……」
楚母聽到女兒口中叨念的詞句,猛地頓下手中的動作問道:「洢兒,你還介意臉上的疤,是嗎?」
即使湛家依約要將女兒娶過門,但楚母心裡還是不踏實。
自從女兒受傷後,湛、楚兩家為了女兒臉上的疤痕不遺餘力,唯獨湛剛——自那一次意外後,楚母便再也沒瞧見他出現在眾人面前。
長輩們猜想,許是因為湛剛傷了未婚妻心有所愧,所以避而不見。
但一年、兩年過去,直至提親今日,楚母免不了猜想,是不是湛剛嫌棄女兒,因此選擇以沉默做無言的抗議……
楚寒洢知曉娘親心裡的擔憂,不由得轉了轉黠黑的水眸,皺了皺眉問:「娘,洢兒這樣很醜嗎?」
雖然上街總不免遭人指指點點,但她心中對這疤痕有種異樣的情感——因為那是湛剛留給她的印記,一個成為湛剛新娘的印記。
她堅信湛剛不會因為她臉上的疤痕而嫌棄她。
「傻女兒,當然不醜。」楚母撫著女兒柔順的黑髮,溫柔開口。「放心,娶妻但求賢良淑德,湛剛不會嫌棄你的。」
楚寒洢揚手撫了撫臉上的疤,不斷審視地叨喃著。「我和剛哥哥好久沒見面了,也許明兒個得再多擦些粉才是。」
楚母聞言猛地一驚。「傻孩子,擦太多,你那漂亮的小臉蛋,不就成了猴屁股了?」
楚寒洢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我只是不想讓剛哥哥被我嚇到嘛!」
她落下話,低垂螓首,唇邊噙著期待的笑。
在印象裡,她的剛哥哥總隨身帶著畫筆與顏彩,畫盡全天下最美麗的事物。
她總覺得他的畫筆蘊藏著無限的力量,巧妙地將世間最美的景象全畫在紙上。
所以當她知道他的剛哥哥在十八歲那年,成為首席御用宮廷畫師時,她並不訝異。
只是她對他的思念,卻因為離開長安城十年,而愈積愈深。
未受傷前,湛剛待她如珍寶,雖然他們已經很多年未見,但在長安城那些年,長輩們總笑呵呵地同她敘說他後續的事。無形中,她心底已刻劃滿滿的他。
也或許是因為臉上的疤不時提醒著她,這疤是湛剛造成的,所以她才沒辦法忘記他。
楚寒洢雙手下意識地落在胸前的墜飾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楚母看著女兒,心裡有無止盡的心酸。
即使女兒臉上的疤痕是湛剛間接造成,但愛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湛剛會接受一個疤面娘子嗎?
楚母不敢多想,只有不斷祈求上天,期盼女兒的夫婿,能無視她臉上的缺陷,感受她的純真與美好!
有別於昨日的陰雨,一大早露臉的陽光在四面圍著紅緞繡花的幃簾、及四角掛著牛角透明掛燈的大紅花轎上,鋪灑一層暖暖金光。
在過禮的隊伍來到楚家時,楚寒洢的兄長楚育豪依照習俗背著妹妹上轎。
一放下轎簾,吹鼓手們一陣吹呼,長長一列迎親隊伍,喜氣洋洋、熱鬧非凡地往湛家而去。
燦燦金光灑入轎內,稍稍緩和了楚寒洢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原本被緊握在掌心的紅色襦裙因為她的緊張,偎著掌心的熱。
許是怕她悶著,貼身丫頭芽兒貼著轎簾,輕聲地道:「小姐,過些時候咱們就要進城了。」
楚寒洢悄悄撩開窗簾一小角,透著窗格,偷偷覷著轎外的情形。「太好了,再晚些,我可就要悶暈了。」
楚寒洢的目光一定,立刻發現大街被看熱鬧的百姓給擠得水洩不通。
她沿著視線往前,夫婿騎在馬上的英姿落入眼底,多年不見,他的身形似乎變得更加高大挺拔。
瞅著那背影,她刻意妝點的水顏不由自主浮上赧人的霞彩,一顆心兒則撲通、撲通地亂跳著。
突然間,轎子晃了一下,一路上充斥在耳邊的樂音瞬間靜止。
「怎麼了?」楚寒洢愣了愣,眉間透著不解。
丫鬟芽兒探了探頭,半晌才道:「小姐先候著,芽兒上前頭瞧瞧狀況。」
芽兒的身影才向前,楚寒洢已掀高紅帕巾,一雙黑溜溜的眸子好奇地朝四周打量著。
霍地耳畔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耳語。
「瞧!湛畫師真的要娶楚家那個花臉姑娘當娘子呢!」
「唉呀!這湛老爺可真重信諾,要是我早就把婚事給退了……」
「就是,誰不知道湛畫師眼高過天,委屈自己娶了這疤面娘子,鐵定別有居心吶!」
旁人的對話內容一字一句清楚的落入耳底,楚寒洢努起唇,直想掀下整個紅帕巾,要這些嚼舌根的好事者瞧瞧,究竟她是哪裡丑了?
她只不過是臉上多了一條疤痕罷了,有必要把她形容成見不得人的癩蝦蟆嗎?
心底的悶氣未出,芽兒已氣喘吁吁地回到轎前。「小姐、小姐,前頭教看熱鬧的人給堵住了,媒婆讓咱們先候著。」
楚寒洢聞言垮下巧肩,纖指往上移,已打算將覆在頭上的紅帕巾取下。「還得候著呀!我悶得慌,真想到外頭透透氣。」
芽兒見狀,連忙拉下她的手。「不成、不成,這紅帕巾是要給姑爺掀的,新娘子不許自己掀紅帕巾!」
「反正又沒人瞧見,我還想拿下鳳冠呢!這麼重頂得人昏沉沉的。」她皺了皺眉,表情十分嗔怨。
這一路坐在花轎內,被抬花轎的轎夫晃呀晃的,整個人飄飄然地快不知今夕是何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