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慾望就滿足是沒錯,可也要節制一點吧。慾望是要節制的,放任的話,一發不可收拾。」
簡直在打偈語加說禪,外加論哲學。今天眾位小姐太太的,敢情忽然都成了哲學家。江明珠不明原因地又想笑,勾勾嘴角,還是忍住了。
「啊,都這時間了!」邵婉君看看腕表,小小驚呼,說:「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跟我先生約好一起喝下午茶。」
「我也得回去了,要不我老公看不到人又要跑出去花了。」朱玉霞笑著說著。「紹玲、明珠,要不要我順道送你們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開車出來的。」袁紹玲比個手勢。
江明珠剛挖了一匙蛋糕入口,滿嘴甜滋味。「不了,謝謝。妳們先走,我再坐一會,把蛋糕吃完。」
「那改天見。」
聚後別離,她慢慢已經習慣生活中這種匆匆。年少時不懂,總冀望一種天長地久,有的儘是一腔的浪漫與羅曼蒂克。老了一點才慢慢知曉,天長地久不過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匆匆。
有什麼天長地久呢!永恆也不過是每個當下的這一刻推擠而成。當下這一刻,過去了就過去了,結果,到頭來,永恆不過是每個過去了的那當下的片刻——
啊,怎麼「形而上」了起來?冒充人家哲人的感慨。
江明珠忍不住便笑,嘴角兜起來。挖了一匙蛋糕進嘴裡,奶油沾了滿嘴角。
她伸出舌頭舔了舔,沒有舔乾淨,自己也不曉得,也不在乎,又挖了一匙裹滿奶油的蛋糕入口,又沾了一嘴奶油。她又用舌頭舔了舔,一邊伸手揩了揩嘴。
幾步開外一個男人看著微微在笑,直直朝她走去。
「何小姐嗎?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啊?她楞了一下,抬起頭。
一嘴奶白的奶油。男人忍不住又笑。
「哪,這裡。」指指她嘴邊。
她又一楞。半晌才意會男人指的是什麼,臉一熱,連忙抽張紙巾擦了擦嘴。
然後自然地抬起頭,動作表情似在問「還有嗎」。
男人也笑,很自然地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服務生很快過來,男人要了一杯咖啡,轉頭笑說:
「不好意思,我有點事,來晚了。」
江明珠這時總算才有機會插嘴。呼口氣,有點結巴,說:「呃……嗯……我……我們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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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認識。
哦不,也算認識。
她不認識他,但在他心裡,他認識她很久了……
「喂?梅姨……我很好,謝謝……梅姨好朋友的女兒——易小姐?嗯,唔……什麼時候?啊,真不巧。不好意思,梅姨,我正好有事走不開,妳另外找人去接易小姐好嗎?真不好意思。好的,謝謝梅姨,有空我會去拜訪。再見。」
賣掉了他在公司的持分給王建與田志升後,生活變得悠閒從容許多。可好日子享受沒太久,突然之間,阿姨的女兒,姑姑朋友的女兒,姨丈那邊的侄女或來這城市、或有事需要幫忙,都找上他;連遠在國外的他父母大人,都有好朋友的女兒回來,要他去接機。
他是無所謂啦,多少明白長輩的用心,不過是間接的相親。長輩的央求不好違拗,反正他閒著也是閒著,就當自己是臨時司機或臨時地陪外加導遊,打打太極,任務完成送對方啟程,天下自然無事,萬象歸太平。
但今天……
他沒預料到的。怎麼可能預料得到!路過這玻璃窗晶瑩的咖啡店,不期然卻遇上她。
是她。啊,是她!
好久沒見的她。
他還記得她,記得那麼那麼牢。同在公寓遇過數次,又在公司附近的百貨公司附近偶見幾次,見她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有回又十分巧地在他當時兼任開課的某大學推廣中心驚遇,幾次驚詫,混著意外之喜。然後,她突然就消失。他不曾再遇見過她。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他定神看著她的眼。
清澈、明亮、晶瑩,蘊了一池水波似。但那遼遠的感覺不見了。他看著她,她也直直看著他,眸裡那一汪大洋的遼遠感褪逝,變得有焦距——將他實實看進眼眸裡了。
「我是何紀川。梅姨應該跟妳提過我的名字吧。不好意思,我有點事耽擱,來晚了。」但他還是喜歡那雙眼。是因為那雙眼嵌在她臉上,還是因為她這個人?——哎哎,別深究了。即使那汪洋般遼遠的波浪不見了,他還是喜歡那雙眼裡的清澈水盆。
「我想你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不認識他。
「可是,梅姨告訴我是在這裡……」他看她搖頭,看她隨意地挖了一匙蛋糕送進嘴裡。「認錯人了是嗎?」
服務生送咖啡過來。他指著她正吃著的蛋糕。「不好意思,我還要同樣的蛋糕,謝謝。」要了跟她一樣的蛋糕。
「不是認錯人了嗎?」她稍抬頭。言下之意,知道認錯人了,還坐在這裡做什麼。
何紀川先是微微一笑,然後收住笑。決定了,說:
「妳不認得我?對我全沒印象是吧。我以前在公寓碰到過妳幾次——不過,我也剛搬了。有一次,在某推廣中心還碰到妳,妳跟朋友在一起。」
驚愕、詫異,那眸裡的表情誠實地表露她的感受。
「我一直都不知道妳的名字。」
她正眼直視他,一點都不害羞,亦不受寵若驚。
「那麼,不是認錯人了?」
「這樣的偶然不會常有,或許也不會再有,我覺得我不能再錯過。」他不算是浪漫的人,少有詩人那種羅曼蒂克的情懷,就是少年時,他也沒有學做過詩,一直在金融錢財的領域裡打轉。
那是最「俗不可耐」的領域吧?
她仍看著他,眼裡表情並沒有特別感動;略歪著頭想想,才說:「我叫江明珠。」
「江明珠……」何紀川嘴裡咀嚼回味似低喃重複喚著她名字。抬眼笑一下。「妳好像沒有特別感動。」
因為這句話,江明珠反倒笑了。「我又不是十八歲,隨便人一說就心花怒放。你不會想說你一直暗戀我吧?」
「那倒沒有。」
「這不就是了。」拿著叉子的手微微揮動一下,又挖了一匙蛋糕進嘴隉。
服務生送來蛋糕,何紀川也不顧高熱量吃起來。男人吃草莓奶油蛋糕似乎有點……唔,不過,味道不錯,雖然甜了一點,還算好吃。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江明珠問。
原來她根本沒記著。好吧——「何紀川。何方的何,紀念的紀,河川的川。」
記住了吧?記住了吧?記住了吧?
江明珠點個頭,笑了笑。「你有川我有江,還真是巧合。」
她不是企圖在說什麼或暗示一種緣分或宿命什麼的,只是覺得巧合,就是巧合,有點趣味罷了。
「是啊,妳是江,我是河——真的很巧。」
相互對視,笑起來。
「電話?」他掏出手機遞給她。
江明珠頓一下,接過他的手機,按了幾個號碼。然後,將手機還給他。
「電子郵件呢?」他一邊查看著手機,存入記憶。
「我很久沒用了。」
「在公司總需要用到吧。」
「都是工作的事。」就是說,不用公司的電子郵件帳號混淆私人的事。或許只是因為不想。
「我成天跟電腦打交道,工作的事大部分透過網路。」何紀川笑說:「不用電子郵件也好。不過,如果妳心血來潮,想到了,別忘了發個郵件給我。這樣,去到海角天涯也可以聯絡到妳。」
真要斷掉一個聯繫,有一百種方法也沒用。江明珠只是笑,點了點頭。
「好。回去我就發給你。」
「成交。」他舉舉咖啡杯。
「成交?」
竟口誤了。何紀川搖頭笑自己。「是一言為定。」
總算相識了。
他喜歡那雙眼眸裡那太平洋似遼遠的眼神。那之前,他只是在一旁望著,不想破壞那種感覺;但……決定走向她,「認錯」人的那一剎,他心中只想著,這樣的偶然不常有,可能也不會再有,他不能再錯過——
不能再錯過。
有太多事,不抓住當下這一刻,錯過了就錯過。
他不想、也不願再錯過。
總算那麼相識了。
江心明珠……像她那雙清澈的眼眸。
第四章
不讀聖賢書。
有錢人可以讀儒書。
當官的、有權的、有地位的、有身份的,盡都可以讀聖賢書,就是她不可、不能、不願、不讀聖賢書。
儒家好誨人當聖賢;聖賢要讀儒家書。她江明珠渺渺不起眼的小百姓,又是舉足無輕重的「無知」婦孺,既不是聖人也不賢,所以不讀儒家書。
說起來,儒家言也不是那麼不好啦,其最終目的無非是追求一個安定和諧有秩序的社會。每個人在家庭裡、在社會上,有自己的一個定位,然後根據他所在的那個定位做好自己的事,遵守自己那定位的禮的規範,守份,盡自己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