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嘍,聽起來好像沒那麼糟糕,是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守份盡責,社會和諧祥睦。問題是,這對人性太壓抑。萬一某一天,某個小女子不安份了,突發奇想,份內的工作也不做了,想當個發明家,想像吾皇萬歲一樣治理國家——治大國如烹小鮮嘛——那該怎麼辦?逾越了身份、逾越了她在社會上的那個定位——那就變得不太和諧了。
又所以嘍,到後來走火入魔的宋明新儒學給女人乾脆訂個規範,什麼三從、什麼四德的,對女人就不太好了,不那麼和諧了。
看看聖賢書,再看看女權言,嗯嗯——實在,委曲求全有害健康啊,而且不見得得到應有的安慰或償還。
想想,女人啊,若說什麼都可以委屈、什麼都可以隱忍,就是感情上不可委屈、感情上不可隱忍——嗯,應該還要多一條,經濟財務上也不可委屈、不可隱忍。
經濟的獨立,是人格的獨立——她嘴角微微一勾,好個陳腔濫調。經濟獨立是一回事,其實多少女人跳脫難出的,莫不是情感的依願,受制約,渴望男人的愛、男人的呵護、男人的疼惜,以所謂美滿幸福的家庭為成就;再成功再有事業的女人若是沒有家庭子女的,便是失敗!所以對感情的事,一再地渴望、一再地隱忍……
想當初她與方立成……他那樣對她……
「看什麼?」聲音由後突然貼近,在她耳邊響起。
江明珠嚇一跳。合上書,沒說話。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差不多快兩個月了,他們像這樣約著碰面幾多次,他時時打電話給她,她也會興起時,大半夜跟他在電話中聊天聊地聊天氣。
「自己的房間……唔,有意思的東西。」何紀川探一眼,笑一下。「維吉尼亞位爾芙是吧?我沒讀過,好看嗎?」
「還好。」江明珠也笑一下,並不反感何紀川的態度。她看什麼是她的事,並不需要別人跟她分享或與她一致。
「想好吃什麼了沒有?」認識了近二個月,見了幾次面,她的態度有些淡,但他不急。以前他偶爾撞見幾回她與一名男子在一起,想來是分手了吧,男女分分合合十分正常,他從來不問,她也從不問他的「過去」。
甚至,他連她做什麼也不問。公司是知道了,他硬拗著要電話。而她,他時時這麼「有閒」,她也沒問他究竟在做什麼。是信任還是淡漠?說信任未免太早,他們畢竟相識還短。說淡漠——嗯,她或許只是不想太刺探別人的私事吧。可是,喜歡一個人,儘管時間的長短,不是都很希望知道、明白多一些對方的事?
喜歡一個人……
啊——
「吃炒飯好嗎?今天突然想吃炒飯。」
「炒飯?好。」問她什麼,她不會隨便說「隨便」,讓他決定,然後不滿意時又生意見。問她什麼,她會說她想要的,但也不決斷,非那樣不可,會徵詢他的意見。
當然他都說好。何紀川微微勾勾嘴角,隱著一抹笑。笑自己。他是不是太過遷就了?
吃飯時,他想到什麼,笑說:「我們認識二個月了,妳還不問我是做什麼的,不好奇嗎?」
江明珠停下筷子,眼裡盈著笑。「好奇。你是做什麼的?」
喲,他提,她就問。是太被動……還是尊重?
「我並沒有正式工作。以前在基金公司工作過一段時候,也跟朋友合夥創業過,賺了一些錢,現在用這筆錢從事投資,到目前為止還算可以。」並沒有提那一大串的他想要多一點自己的時間,品嚐享受生活的悠閒什麼的。他有條件,有條件就去做了,解釋太多,他覺得多少有些畫蛇添足。
「唔,對的了,我記得你以前曾經在某推廣中心開過課,講的就是投資理財對吧?」記憶勾起,居然還記得。想起姚莉,想起那段……啊,不想,別再去想。
「妳記得?」何紀川小小驚喜,咧開嘴笑起來。「真高興妳居然記得。」
「本來不記得。聽你提起,我想了想,才記起來。」姚莉還說過什麼混血兒的是吧?他輪廓是深是立體,但還是東方的。流言啊,總是那樣,帶著主觀的想像。
未免太誠實了吧?也不肯讓他多開心一些,心花怒放久一點。但當然,她怎麼可能時時刻刻將他記在心上,那時對她來說,他不過是個陌生人。
「妳呢?」他問了。想知道她多一些。
這一個多月,關於她,他知道的也不算少了。她喜歡吃的東西、她不喜歡的電影類型、她喜歡的顏色、她喜歡的風景……但他想知道得更多、更私人的。
「我?」江明珠偏偏頭,吃了一口炒飯,才說:「先前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行政工作,沒有特別的一技之長。後來辭職了。因為對繪畫美術之類的一直有興趣,我就跑去上課,學美術設計,現在在出版社工作,公司你也知道了。」她花了半年時間去上了那推廣課程,也花了這半年時間療傷。
沒想到,就遇見他了。
何紀川……嗯,他的河、她的江……嘴角不覺又勾起來,傾傾臉,目光水盈盈,望了他一眼。
「很好。」何紀川往前傾傾身。「這樣我又多知道妳一點了。」
「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她竟這麼問!
「沒做什麼,我只是想多知道妳一點。」他正經回答,忽然壓低聲音,帶點曖味。「喜歡一個人時,不都會想多知道對方的事嗎?」
襲她個不防。江明珠愕愣一下,兩頰覺得燙起來。
啊,她還會燙頰、還會靦腆、還會覺得尷尬不好意思……她畢竟還可以喜歡另一個人,還有喜歡人的能力、喜歡人的可能。沒有因那個痛那個傷而消失……
她禁不住,笑了,抿抿嘴,瞅他一眼。
「你還想知道什麼?」那笑、那一抿嘴、那一瞅眼,她自己沒察覺的,帶著一股嫵媚的風情,炒飯油香中,亦掩壓不住那嫵媚神態。
何紀川微怔一下,看住她,一時出了神。
「呃,我——嗯,我想知道妳有沒有——啊,今年貴庚。」略略語無倫次。
輪到江明珠一怔,忍不住笑。
何紀川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對不起,呃,我不是——嗯,不是那個意思。」何紀川啊何紀川,都三十四歲的老頭了,怎麼突然變笨拙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此刻如此的笨拙。
又不是十五六歲初戀的純情少年,怎麼——哎,怎麼!
「哪。」江明珠居然從皮包裡找出身份證遞給他。
「啊,我不是——」尷尬極,連忙搖手。突然覺得荒謬又有趣至極,望著江明珠,江明珠也看著他,兩相對視,望著望著,不禁噗哧笑出來。
「我不是一向這麼笨拙的。」他顱顱她,算是解釋。
「看得出來。你應該是很聰明的。」她附和給他面子。
「也不完全那麼聰明。像現在,不就笨得很。」他自嘲。
江明珠只是笑,自顧吃她的炒飯。炒飯稍冷了,但吃在嘴裡,滋味還是相當好。果然,在外頭吃飯還是要找個伴吧。有友相伴,吃起來才香吧。一個人在外頭吃飯,也許有些太孤單。
吃飯到一半,何紀川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比個手勢表示歉意,江明珠不在意,又自顧吃著炒飯。
「喂?」何紀川接了手機。
「紀川,你在哪裡?」對方劈頭便問,也沒說是誰。
「啊,大姑。」他最「怕」他父親這個姊姊。「我現在人在市區,和朋友一起吃飯。」
「那正好。你姑丈的表外甥女一個人由美國日本玩了回來,她剛從大學畢業,一個人跑去什麼自助旅行,她爸媽擔心了半天,總算肯回來了,她爸媽不巧沒空,沒辦法去機場接她,剛剛給你姑丈打了電話,你姑丈跟我剛好也沒空,有事走不開。麻煩你跑一趟,過去接她。她的班機大概要四個多小時才會到。拜託你了,紀川。」
「不成呢,大姑,我現在也有事,不巧走不開。」
「你跟朋友在一起是吧?是不是王建?還是志升?跟他道個歉,下次大姑請他吃飯。」
「大姑,」何紀川耐著性子。「不是王建他們。我正在約會呢。」不禁望向江明珠。江明珠專心吃著炒飯,沒察覺到他的視線。
「你哪年哪月不約會。」他大姑不當一回事。「你老煩我們說你,幫你介紹對象,拿這當擋箭牌——」
「大姑,我是說真的。」
「啊?」他大姑這才輕訝一聲,但仍有所懷疑,語氣試探。「真的?你真的在約會?認真的?我怎麼都沒聽你提起?你什麼時候認識對方的?怎麼不介紹大家認——」
「大姑,」一開始就沒完沒了。何紀川不得不打斷他大姑的話。「不好意思,我實在走不開。」
「那該怎麼辦!紀川,你說約會不會只是擋大姑的借口吧。你放心,只是要你去接人,不是要你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