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孤該翻修的不是地板,而是整座極陽宮嗎?或者是你們的腦袋?」仲骸的語調緩慢,眼眸掃過群臣。
他們該好好的認清眼下誰才是極陽宮真正當家的老大。
「是地板!奴才失言,請仲骸大人原諒!」內侍跪倒在地。
百官噤若寒蟬,沒人敢出聲。
倒是慢條斯理的走向他的太儀開口了,「朕也不認為外殿的地板需要翻修。」
她的雙手輕輕交迭在腹胸之間,凜然直視他。
仲骸認得這個眼神,就是這個眼神讓他在第一眼後,即刻決定留下她。
排除前帝早夭的兩名兒子,在年紀差距頗大的太儀和風曦之間,軍師孫丑建議他留下年僅九歲的風曦做為扶植的幼主,以她的年紀來看,將來會更好洗腦控制,即將成人的太儀只會是一個麻煩。
儘管前帝荒政無道,三公卻是當朝赫赫有名的賢臣,他們在苦勸前帝坤輿勤於朝政失敗後,轉而將重心放在太子太儀身上,嚴厲的督導、教育她,試圖將她培養成最理想的國之共主。
所以她的眼神才會如此清明。
如果早一步讓太儀坐上天子之位,恐怕天朝不會在諸侯的爭權奪勢下,淪陷得如此迅速。
他喜歡挑戰,也欣賞太儀在自尊骨氣和現實屈就間拿捏的分寸,打擊這種聰明的女人,對他而言將會是一場愉快的遊戲。
偏偏昨夜她逾越了。
「那麼主上認為翻修什麼好?殿柱?宮門?或者這座歷經十數代天朝帝王的朱鸞騰天像?」仲骸雙手負背,行至那高聳至天井的雕像旁。
太儀眉蹙春山,站在雕像旁的仲骸竟有種不比其矮小的錯覺。
她的手腕又痛了起來。
「何須折損國庫?」暗暗清了清悶癢的喉頭,她反問。
「不是折損,是除舊布新。這皇宮歷經烽火的波及,何不乘此機會一併整修,消除留下的晦氣?」他四兩撥千斤的扭轉群臣對他的印象。
在前帝留下的舊臣裡,三公和原有的太子黨眾不是被流放,就是安了名目處死,這是孫丑要他不能心軟,非做不可的事。
倘若要留下太儀一人,他就要有殺掉千千萬萬人的決心。
即使裡頭儘是些忠義之人,他也留不得這些「賢才」。
但總有些能忍辱負重,等待復國時機到來的人聰明的混在投降的朝臣中,而他現在必須做的,是親近這些人,使其成為自己的手下。
「整修燒燬的部分即可,舊也沒有不好,朕是個念舊的人。」太儀不領情,雙眸浮現淡淡的愁。
他帶頭毀了三分之一的極陽宮,怎麼會瞭解這極陽宮內,哪怕是一粒沙子,她都要保存下來的心情?
她已經所剩不多了。
「孤倒是第一次聽說。」仲骸一挑眉,顯得有些冷淡。
他當然不懂,但每個成王者都會想留下自己為王的足跡,尤其是靠「打」回來的天下,怎麼可能不抹去前人留下的痕跡?
夜晚的仲骸還有人性的反應,白天的仲骸只視勝者為王是真理。
「朕不必每件事都告訴你。」她的語氣平鋪直敘,刻意掩飾每次和他對峙時一件件細微的轉折都無比在乎的心情。
對眼前這個用仇恨記憶的男人,有時連她自己都會暗斥過分在意了。
「主上是不用,那就是有人未盡職責了。」仲骸露出俊雅的笑容,讓他看起來像個人畜無害的有為青年。
太儀勉強自己維持從容鎮定,不被這抹笑容欺騙。
對了,仲骸不過二十有四,在非世襲的諸侯裡,算是非常年輕的了。
「左右史何在?」
「臣在。」捧著史冊不斷記錄的左史和右史從太儀的身後冒出來。
「主簿,擬旨。」仲骸徐徐踱步。
太儀的雙眼瞇了起來。
在她面前擬旨,已經不是第一次,可每次都令人備感屈辱。
仲骸總不放過任何羞辱她無能的機會。
手腕好疼,太儀忍不住看了一眼,發現是自己緊緊握著,接著她聽見仲骸的聲音。
「左史、右史未盡其責,降至史班,在他們學會正確記錄該記的東西之前,左右史的職位由房術和溫羅暫代。」
聽見熟悉的名字,太儀心中一突,隱忍著沒表現出來。
曾為她的替身且忠心不二的閹人溫羅,可以說是最先被趕離她身邊的,如今仲骸真要他回來?
太儀緊盯著主簿擬旨,沒有開口替左右史求情。
仲骸毫不意外在她眼中窺見亮麗的神采,幾乎足以點亮那張因病而委頓的秀容。
女人是花,用水灌溉是次等的,必須施以肥料,才會養成一株華麗碩大的花蕾。
在還沒見到花朵盛開之前,他自然不希望花苞早夭。
既狂又柔的目光慵懶的睞著眼前這朵用黃金灌溉,自己都不會心疼的花兒,仲骸輕啟薄唇,笑問:「現在,可以請主上決定是要翻修什麼了嗎?」
太儀眼眸一沉,瞪著他。
在他作了把溫羅調回她身邊的決定後,再把問題轉回翻修一事上,她如何能拒絕?
「隨你決定。」即便痛恨看見他志在必得的表情,她只能走在他鋪好的抉擇上。
「那麼全都換吧!」仲骸揩著下顎,沉吟的說:「僅主上能走的通道,兩旁的殿柱全貼赤金花,建材都用黑檀木。」
太儀別開眼。
這只是暫時的。她如此告訴自己。
仲骸踱離雕像幾步後,突然發問,「至於這雕像,主上認為如何處理?」
太儀渾身僵硬。
他當真連這歷代傳承的雕像都要毀去?
剎那間,殿內靜到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她臉上的熱紅更深,雙眼也慢慢聚紅,怒火在體內燃燒,流竄向四肢百骸。
倘若這裡是寢殿,她可能會像昨夜那般瘋狂。
但……瘋狂能有好結果嗎?
換來的不過是染上風寒的病痛和斷手的危機,這個男人壓根兒不在乎,甚至連假意的噓寒問暖都沒有,她的反抗不過是變相的自取其辱而已。
觀察那雙千回百轉的墨眸,仲骸在等,等她想清楚是要討好他,還是在群臣面前反抗他。
無論結果如何……
「朕想……就雕個新的。仲骸誅殺亂黨九侍,平亂有功,為宮內帶來一股清流,是大功臣,該雕什麼就隨他決定吧!」
太儀定定的目光看似不為所動,正對著她的仲骸卻能看穿裡頭一片虛無。
他總是猜不透她的想法,這也是在馴服這個內心高傲的女人的過程中,最有趣的地方。
是的,不過是一場遊戲。
她可以是顆棋子,是嬌貴的花朵,是只毛色漂亮的寵物,但不會是個影響他的女人。
「孫丑,你說呢?」仲骸側首,詢問頭戴斗笠,披風包圍住整個身形的軍師。
「天朝的象徵是朱鸞,也被譽為聖潔的神獸,代表皇族。但民間傳說著一種罕見的靈獸,形似鹿,可體積較大,頭上有獨角,還有牛尾和馬蹄,背上覆蓋著五彩毛紋,腹部則有金黃色的毛,此靈獸雄者稱『麒』,雌者稱『麟』,統稱『麒麟』,據說性情溫和,不傷人畜,不踐踏花草,所以稱為仁獸。相傳世有聖人時,此獸方出。如今有主公這等平定亂黨的功臣在,我看就雕麒麟,不知主公意下如何?」孫丑一番話全是對著仲骸說的,眼中毫無太儀的存在。
以麒麟取代朱鸞,以賢明的聖者取代無能的帝王,孫丑欲將仲骸這個挾天子的角色合理化的野心,誰都看見了。
但,誰人能開口?
連他們的帝王都悶不吭聲了。
「交給你辦吧!」像是想證明自己不在乎傷了她,仲骸把太儀慎重其事作出來的決定,用輕浮的態度隨意交給了部將。
太儀緩緩的斂下眼。
到底還能被傷到多深?
登基那天,她聽見了大地的悲鳴,泣訴帝王立位的名不正言不順,而今日,悲鳴的是自己的心。
這男人究竟要傷害她到什麼樣的程度才肯罷休?
默默的在仲骸的指示下前行,她幾乎感覺得到自己身上被牽綁了看不見的細線,而那個位居人臣之首的人,不是崇敬的走在她背後,是藏在背後操縱著她。
她不過是仲骸的傀儡王。
一口悶意衝上腦門,太儀在轉彎處踉蹌了幾步,並沒有跌倒。
厚實的臂膀繞過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托起,仲骸清冷的嗓音說道:「主上,臉色似乎不太好。」
他不是明知如此,還故意要她妝點整齊,陪他巡視極陽宮?
想要甩開眼前強烈的白光,又不敢太大力甩頭,洩漏自己的無助,太儀只好這麼掛在他的手臂上,好半晌說不出話。
仲骸的視線落在她搭上自己手臂的小手,從力道感覺她是想把他推開的,可又緊緊抓著。
此刻的她猶如不堪一折的花兒,需要人細心的呵護和憐惜。
偏偏這朵花帶刺,教人不知從何下手,才不會先被傷了手。
仲骸眼尖的注意到她頭上有根花簪快掉了,調轉目光,空著的手似乎動了動,一陣詭異的勁風迅速掠過,花簪隨即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