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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西嶺雪

  可意笑起來:「黃色給他的刺激太大了。」

  錢教授繼續說:「在清朝,黃的分類越來越細,明黃是只有皇帝才可以穿的,不管他喜不喜歡,所有的衣裳均為明黃,甚至包括雨衣;皇太子蟒袍杏黃色,皇子金黃色;親王、世子,穿藍色或者石青,金黃色只有特別賞賜時才可以穿戴;至於貝勒、侯、伯,就只能穿石青或藍色,已經與黃色絕緣了。」

  他們兩個人聊天,旁邊的遊客卻聽了進去,有個老人便忍不住湊過來問:「這位先生是個學者吧?怎麼也得是位教授。」

  錢教授更正:「是副職,副教授。」

  老人讚歎:「果然沒錯兒。真有學問。」

  陪著老人的似是老人的兒子,也笑著說:「教授給我們多講講吧,在這種地方,最想聽的就是這些故事。」

  錢教授來了興致,很熱心地說:「好呀,還是說皇袍的故事,就發生在這皇城裡的,是溥儀的回憶錄裡講過的一個故事:在溥儀小時候,有一次他的弟弟溥傑進宮來看他,兩兄弟邊做遊戲邊聊天,溥儀輸了,應該受罰,他不肯,就指著弟弟的衣袖忽然變臉說:你怎麼敢穿明黃?這是宮中大忌!溥傑分辯:哪裡是明黃,這是金黃呀。但是溥儀已經端起架子來,虎著臉說:就是明黃,你敢大不敬!溥傑便跪下了……」

  可意插話說:「我想溥傑可不是承認自己真的犯了錯,而是突然意識到面前跟他做遊戲的不只是一位哥哥,更是一位皇上。溥儀借題發揮,用衣服來提醒他:他是沒有資格同自己辨是非論輸贏的,否則便是大不敬。」

  錢教授點點頭,接著說:「後來溥儀在長春建立『偽滿洲國』,日本人只許他穿陸軍元帥的大禮服,他在別的事上都妥協,惟有這一宗卻力爭到底,終究是派人去榮惠皇太妃處取來了昔年的一套龍袍穿著登了基。此後,又在北京大柵欄綢緞莊悄悄訂了數套明黃色的龍袍鳳服,聊以自慰。縱然沒機會穿,風朝雨夕,不眠之夜,擁著睡覺也好做個美夢啊。」

  可意聽了這句,忽然心裡想到一個奇怪的比喻:丈夫,也好比溥儀的皇袍,縱然無用,風朝雨夕,不眠之夜,相擁而眠睡個安穩覺也好啊。侃侃而談中國歷史的錢教授又成了當初剛結識時那個風流倜儻的如意郎君,揮斥方遒,神采飛揚。在他所熟悉的領域裡,他是瀟灑的,自信的,也是非常有大男人氣概的。

  倘若刻意地只去看一個人的優點,並且努力將這優點發揚光大,也未必不可以重新愛上曾經愛過的人。

  愛情可以死去,也可以重生,與其在婚姻之外尋找愛情,不如在婚姻之內重建愛情,既然不想離婚,或者可以試試重新去愛上那個從前愛過的人,是值得一試的吧?

  可意暗暗感謝陸雨的絕妙提議,慶幸這一個週末,終於可以相聚歡了。

  陸雨的週末見面卻是糟透了。見到古建波的第一眼,她就後悔自己選錯了見面地點——本來以為在自己的茶樓裡談話可以隱密點也顯得隨意些,比較不像一個約會。可是古建波無比張揚地捧著一大束玫瑰花旁若無人地走進來,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茶館的女孩子知道經理又多了一位新的追求者,都不禁擠眉弄眼地笑。

  古建波渾然不覺,大聲說:「陸雨,你今天可真漂亮,這麼隆重的打扮,是為了我嗎?」

  陸雨哭笑不得:「這是工作服。」

  古建波便大力點頭,「嘖嘖」連聲地說:「嘖嘖,你穿工作服也這麼漂亮,嘖嘖,真難得!」

  陸雨無奈地只好邀請古建波到包間裡坐,湘簾半垂,檀香裊裊,氣氛立刻顯得曖昧。陸雨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盤裡坐立不安,嗔道:「你可不可以停止這遊戲?我說過我已經結婚了。」

  「這同我追求你沒有關係。」古建波毫不在意地說,「結婚了也可以離。」

  「我和你不會有任何結果的。」陸雨板起臉,索性實話實說:「我已經查過了,你妹妹的孩子不是男孩兒。你父母家的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慧慧的?」

  古建波先是一愣,接著也沉了臉:「我也早找人查清楚了,你根本沒有結過婚。你說的那個童鋼,是個囚犯,什麼留學海外?這些年,他根本就一直在坐牢!他是個殺人犯!」

  陸雨如被五雷轟頂,失聲叫起來:「不!童鋼不是殺人犯!他只是開車撞死了人,他不是故意的!」

  錢教授仍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皇城裡的軼聞故事,涼亭裡圍攏來的人越來越多,都讚歎教授學問大,最難得是不讀死書,故事講得風趣幽默,深入淺出。

  此刻,他又開始講到了宮廷女人的繡花鞋:「據野史載,南唐後主李煜有一天心血來潮,親自為寵妃纏足,以絲帛繞成新月形,讓宮女扶著她繞著花階行走,步態搖擺,弱不勝衣。宮中嬪妃以此為美,為了爭寵,紛紛效仿,這就是裹腳的始祖。到了清朝,雖然民間仍然以腳小為貴,但是清宮統治者已經意識到這不是美而是弱,嚴禁宮中后妃纏足。」

  有遊客插嘴說:「唉,我在電視劇裡看那些宮廷戲,格格呀妃子的,也都是搖搖擺擺,裙子底下蹬著高幫繡花鞋啊。」

  錢教授笑著解釋:「那叫『花盆底』,和裹小腳穿的『弓鞋』是兩個概念。『弓鞋』一般為木底,底長三寸,緞面,面上繡花;『花盆底』也是木底,卻是底高三寸,呈花盆狀。北宋末年的弓鞋,盛行用兩種顏色的布料拼作鞋幫,針腳綿密,兩色雜陳,有個名堂叫作『錯到底』,頗有意趣。」

  可意微笑地陪在一旁,時不時插一兩句,夫唱婦隨,琴瑟相和。她第一次想,如果自己不做雜誌社主編,不要那麼能幹,也沒什麼名氣,仍然是剛結婚時的那個文學女青年,也許,她和丈夫的感情會比現在更好些。

  雖然,那可能是一種假象,一種錯誤。然而有時候,「錯到底」,也是一種美麗。

  結婚是假象,留學是謊言。陸雨苦苦地保守了那麼些年的婚姻神話,她的女友們一直費盡心機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秘密,今天,卻被古建波隨隨便便的一句話,輕易地拆穿了。

  陸雨忍不住輕輕地顫慄起來,她哽咽著為童鋼申辯,彷彿古建波是判決童鋼的法官。「童鋼不是殺人犯,當時我們已經決定結婚,我答應了他的求婚。那天他很興奮,喝了點酒,就在開車回家的路上……」

  「他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是嗎?」古建波輕輕地鼓掌,「真是個樂極生悲的最佳教材。酒後駕車,撞了人又逃逸,這罪名的確不小。」

  「他不是要逃逸。他醉得太厲害,根本不知道自己撞了人。」

  陸雨有口難辯。當初,也就是因為童鋼無法為自己辯白開罪,才會被判了重罪的。本來律師勸他們一直把官司打下去,要求輕判過失傷人。但是童鋼說,不論怎麼樣,撞死人已經既成事實,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贖罪。無論判多少年,都是他應得的。只有服過刑,他才可以洗清罪孽,重新昂起頭走在陽光下,才可以對得起陸雨的愛。從此,陸雨戴上了童鋼送的戒指,再也沒有摘下來過。她向所有人宣佈,她已經結婚了,丈夫是童鋼。但是她又為了自己小小的虛榮撒了個謊,說童鋼出國留學去了。

  陸雨說:「他向我求婚,我也答應了,我們已經是夫妻,無論法律承不承認,我都已經把自己當成他的妻子。我只當丈夫出門遠行,而我在等他回家。」

  古建波冷笑:「好一場愛情宣言,只可惜童鋼聽不到。如果他知道你的心意,一定會很感動,而且會很努力,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出獄,回家。」他故意把「回家」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嘲笑的口吻。

  陸雨的語氣則比他更冷:「他正是這麼做的。你既然已經把他的底細查得那麼清楚了,還會不知道我每隔兩個月都會去看他一次嗎?」

  「我當然知道,只不過我沒弄清楚他到底什麼時候出來。」古建波故意放慢了語速,冷冷地又是緩緩地說,「如果他改造得好,明年春就該跟你團圓了吧?可要是改造不好,就很難說了。」他忽然放肆地將一隻手搭在陸雨的腰上,親暱而輕佻地說,「具體什麼時候出來,要不要我幫你打聽一下啊?」

  陸雨忽覺背上發冷,彷彿有一條蛇從腰部躥向頸部,寒氣逼人。她猛地明白過來——古建波是在威脅她!古建波既然可以把童鋼的事調查得這樣清楚,自然是在特殊的部門裡有特殊的朋友。他分明是在提出一個條件:如果她從了他,童鋼明年就可以刑滿釋放;如果不從,也許童鋼就會為此而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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