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清晨時分,薄霧籠罩,空氣沁涼如水。
環繞著東離寺的百年茄冬披上秋裝,一身鵝黃色。
疾風颯颯,掠過草尖上的露珠,如悲切的女人滾淚而下。
寺外,只見一個小沙彌拿著竹帚卻不掃落葉,一會兒踮腳跟,一會兒伸脖子,又大又圓的眼珠帶著期望和焦急,凝望著長不見底的階梯,彷彿那是一條通往極樂世界的快捷方式,而不是方丈說的萬惡深淵。
這幾天,小沙彌最喜歡的姊姊會來參佛,順便偷偷塞給他香甜的豆沙包。
就在他望眼欲穿的時候,倏地有道纖纖人影循階往上跳,背後跟了一個四平八穩的壯漢。
小沙彌見狀急忙扔下竹帚,就在雙手合十的同時,手心中間多了兩粒豆沙包,他立刻迅速藏入胸口,然後若無其事地引領姊姊和壯漢進入大殿跏趺聽佛。
早課結束後,姊姊前往無垢師父的禪室,壯漢則是到庭院中練拳。
通常出家人和女施主是不能獨處一室的,除非方丈同意;但據說無垢師父剃度前是那個姊姊的小舅舅,或許這就是方丈特別開恩的原因吧
半晌,從禪室傳出微弱的啜泣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多久,姊姊衝了出來,木板長廊迴盪著辟辟啪啪的響聲。
正在向香客闡揚佛法的方丈,銀白色眉毛不悅地微蹙。
佛門乃清修之地,姊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打破戒律。一次是拈香差點引起火災,還有一次是靠在羅漢像前睡著,其它次則是數不清的大聲喧嘩……姊姊很會闖禍,大家早就見怪不怪,唯獨方丈無法忍受。
只見姊姊跑到庭院找壯漢,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像吵架又像哀求。
最後,壯漢點了點頭,似乎是勉強同意姊姊的意見,兩人隨即匆匆離去。
無垢師父是個怪人,從未踏出禪室半步,不管是唸經還是茹素都一樣,直到昨天──
昨天是重陽節,東離寺來了很多善男信女,無垢師父出乎意外地現身大殿,連一向沈穩的方丈都隱藏不住一臉的驚訝。
最教人不解的是,無垢師父的目光帶著淡淡的哀愁和深深的悸動,一直注視著一位模樣清新脫俗的貴婦人。莫非無垢師父……動了凡心
兒女私情,怎是五歲就出家的小孩子能想通的?結果當然是越想越不通!
於是小沙彌索性一溜煙地躲到廟後,正要伸手到懷裡掏取豆沙包,卻有根釣竿突然落在他肩頭上──完了,釣竿是方丈懲奸除惡的獨門法器!
小沙彌手一軟,不小心把豆沙包擠上去,看起來像是女人的那裡,被方丈逮個正著,抄寫金剛經百遍……
第1章(1)
雪不停地飄落,洛陽城彷彿覆蓋了一條銀白色的厚毯子。
照理說,這種風雪交加的日子,多數人都會窩在被裡,但其實並不然。
雪地上充滿深淺不一的車跡、馬蹄印,絡繹不絕的人潮全湧向「媒仙館」。
「讓路!不讓被燙死活該!」單手高舉托盤的夥計從廚房邊叫邊走出來。
隔著一條街,正對媒仙館的是間老字號牛肉麵店,牛肉多筋大塊,湯液鮮美,雖然此刻正值中午,店裡卻只有一桌客人,就坐在靠門的位置;這個位置算是最差的位置,天熱時灰塵滾滾,天冷時寒風刺骨,聰明的人絕對不會選擇坐這兒。
「請趁熱吃。」夥計放下三大一小的陽春麵後,反正閒閒沒事,乾脆就偷偷打量起那桌的客人。
那桌總共只有一位姑娘跟一個壯漢,面孔陌生,眼神疲累,裘衣髒兮兮,看樣子是遠道而來。
兩人的坐姿都是大剌剌的,壯漢這麼坐是無可厚非,但姑娘家一腳踩在椅上,下巴擱在支起的膝蓋上,實在很不雅觀。
種種跡象顯示,他們八成是一對──私奔的野男女!
面前盤子已經空無一物的壯漢,長得方臉大耳,握筷如握刀。至於臉朝著大門的姑娘,容貌姣好,白皙的臉蛋掛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噘的小嘴似乎在生悶氣,放在她面前的茴香花生早已結了一層薄冰,難道她嫌花生不好吃?
茴香花生可是牛肉麵店的招牌,外面裹了一層加了獨門配方的面衣,咬起來清脆可口,外面吃不到,最重要的是──免費。
這是每天前三名客人才有的特權,若不是媒仙館擺設宴席,影響到店裡的生意,不然她想吃還得花錢買呢!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看小姑娘這麼挑食,恐怕是她死纏著壯漢吧?!
「小哥,請問那麼多人去媒仙館幹啥?」臉朝著門外的小姑娘突然問。
「今天是媒仙金盆洗手的日子,城裡的大人物都應邀去觀禮。」夥計說。
問話的戚彤嘴角漾出一抹淡淡的冷笑。「這麼說來,媒仙館將從此關門大吉嘍?」
「姑娘是外地人,有所不知,幸好媒仙有子可以傳衣缽。」夥計有問必答。
戚彤撇撇唇。「不過是作媒而已,居然自稱神仙真是一對狂妄的父子!」
「媒仙是當今皇上封的。」夥計雙手一揖,臉上充滿敬畏的神情。
「沒聽說過。」連皇上都不放在眼裡,顯然真正狂妄的人其實是戚彤。
「五年前,吐蕃王子妄想娶公主,皇上不肯,可是又擔心會發生戰事,於是便下旨,如果哪個媒人有拒婚的辦法就賜號『媒仙』。」與其說是看在客人至上,倒不如說是害怕壯漢的拳頭,夥計才會娓娓道來。
聽夥計這麼一提,戚彤也想起來了。五年前,黃沙滾滾的邊城確實風聲鶴唳,士兵從清晨操練到黃昏,夜晚還有宵禁,就算她偷溜到外面,卻沒半個人陪她玩,每個人都像老鼠似地躲在家裡頭,悶得慌。
士兵說是皇上的旨意,要邊城加強警戒,為此她還特地塑了個泥人,並且在泥人的肚子裡下咒,每天祈求老天爺解除警戒。半個月後咒語果然應驗,她又順利回復以往捉弄人的生活,直到現在都沒人知道那個泥人有名字,叫──皇上。
皇上是出了名的鐵公雞,摳錢如摳腳,對有功之人向來只給口頭獎勵,她家的牆上就貼了好幾張皇上親手寫的感謝狀,什麼躬忠體國、英勇神武、叱吒風雲……全是些只能看不能吃的廢話。
還有,她把那些感謝狀拿去市場叫賣,居然無人問津?!
那是當然的,把皇上的墨寶當成大白菜買賣,傳出去不被砍頭才怪!
「算他狗屎運好!」戚彤語氣充滿不屑,認定皇上和老天爺都有眼無珠。
「有了御賜封號,媒仙從此愛惜羽毛,一年只做三次媒。他可不是隨便什麼王二麻子請得動的,光是謝禮就至少百兩銀子,還要用八人大轎扛他,一路上還得敲鑼打鼓,派頭比高中狀元還威風。」
戚彤嗤之以鼻地說:「收費這麼貴,應該改叫他媒匪!」
「小哥,再來三碗陽春麵。」一旁的壯漢方果瞬間已吃完三大碗陽春麵。
「不用了。」戚彤急忙阻止,轉向面對方果。「你就知道吃,吃死你最好。」
「我還餓……」方果摸著扁平的肚子,三碗陽春麵不知吃到哪去?
「照你這樣吃下去,今晚住哪?」戚彤眼一瞪,方果趕緊低頭認錯。
「是我不好,妳別生氣。」
堂堂男子漢原來是虛有其表的軟腳蝦?!真是可悲。
由此看來,他們兩人手頭拮据,再加上戚彤對媒仙大大不敬,夥計早就看她不順眼,若不是身旁的方果孔武有力,夥計真恨不得扁她一頓!
這時夥計突然靈機一動──不如把他們騙去媒仙館,那裡人多勢眾,就算壯漢再怎麼勇猛,雙拳也難敵群猴。
於是夥計不懷好意地開口道:「算你們運氣好,媒仙館請的是流水席,要吃多少有多少。」
「我們跟媒仙素昧平生,我們去白吃白喝好嗎?」
「媒仙最喜歡幫助窮困潦倒的異鄉人。」
「小哥,我們至少應該知道媒仙尊姓大名,這樣去才不失禮。」
「除了尊稱他媒仙之外,我們又稱他司馬老爺,本名沒人知道。」
果然是姓司馬!戚彤臉上有種毫不意外的神情。
是的,她知道他是誰。
司馬義,二十多年前只是個一文不值的小小譯官,卻在一夜之間不知去向,誰會想到現在的司馬義,不但是個受人敬仰的媒仙,還擁有一棟毫華得不像話的媒仙館,他是怎麼賺的?
有問題!大大有問題!
「買單。」戚彤拋了六文錢在桌上,起身太猛,椅子順勢一摔。
「姑娘,六文錢不夠買單。」夥計使了個眼色,五、六個夥計一起圍了過來。
「價目表寫著一碗陽春麵兩文錢,你當我不會算術嗎?」戚彤氣唬唬。
「兩文錢是小碗的價錢,大碗要另加一文錢。」夥計手指一彈。
順著他那有如雞爪的手指,望向掛在牆上價目表的最後面,貼了一張螞蟻才看得見的對聯,上聯寫著「物美價廉」,下聯寫著「大加一錢」,好一家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