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曦面無異狀,內心清晰無比;真正的程如蘭這幾天忙著填補空白的三個多月,她必是敏感的察知在迷茫昏蒙時做了一些她想不起來的事,她小心地不露破綻,努力恢復以入的記憶和舊時的生活態度,尤其是和沈維良的關係,安曦不經意看到,她和沈維良在背後十指交握,他們重新獲得了彼此。伊人呢?還會有誰記得她?
一股憤慨油然而生,他蹲下身,除去泥巴狗嘴上的安全罩,解開它脖子上的繩勾,親暱地拍拍它的背脊,湊在它的耳邊,悄悄下著命令:「泥巴,快去,看到那個漂亮的女人了嗎?你曾經想咬她的,記得嗎?現在就去嚇嚇她,我絕不會騙你,快去!」沒有人聽見表情善的他耳語些什麼,他慫恿著泥巴,渴望再一次看到失控的程如蘭離魂,他要宋伊人回來,不顧一切要她回來。
得到自由的泥巴,輕鬆地伸展腰身,抖抖糾結的毛髮,對著空氣檔聞西嗅,沒有做出攻擊的預備動作,反而原地抓耳撓腮起來。他不耐地皺起眉頭,沉聲下令:「去啊!不去我扁你。」
這句威脅它彷彿聽懂了,畏首畏尾地看了看安曦,慢吞吞向前走去,停在程如蘭足前。目光聚集下、泥巴沒有符合主人的期待長毛直豎、張牙舞爪、做出常有的備戰姿態,它低低嗚鳴,一下一下地舔起程如蘭的腳趾來,討好地搖尾乞憐。程如蘭不疑有他,俯身搔搔狗兒的頸項,妖聲逗弄:「安曦的小狗嗎?叫什麼名字?」
安曦洩了氣,伴隨失望而來的,是大量的憤怒,源源推動著他,讓他未及細想就下了決定。他霍然直起身,屈起了拳頭,迎向沈維良,冷不防欺身過去。沈維良的注意力完全在未婚妻身上,笑容持續著,當飽含恕意的揮擊掃過下顎,血腥味直竄口鼻時,他還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已仰倒在地。安曦橫跨在他腰腹,拳頭精準地落在那張完美的面龐上,每一拳都附加一句怒責:「都是你、都是你,是你這個混蛋!是你殺了她!就是你!」
一聲尖叫刺耳地響起,李明惠衝上前企圖制止瘋狂的安曦,「住手啦,你發什麼瘋啊!」安曦打紅了眼,揮臂將她甩了幾步遠。程如蘭怔上半天回神後,除了尖叫還是尖叫,尖叫聲引起了程家父母的注意,前後奔赴現場,程父不加思索,一舉擒抱住失去理性的安曦,拚命將他拖離毫無還手餘地的沈維良。安曦扭動掙扎,餘怒未消;沈維良奮力昂起上身,一臉紅腫,又驚又懼,鮮血不斷從鼻孔淌下;程如蘭扶起他,淚眼汪汪,「你有沒有怎樣?真是太過分了……」
「安曦你神經痛,你被鬼附身啊!」李明惠不敢置信,爬起來後直打顫。
「年輕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維良得罪你了嗎?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吧?」程每壓抑住慌亂,朝雙臂被控制住的安曦質問。他狠瞪著沈維良,「問那個混蛋啊·他心裡有數。」
沒頭沒腦的回答終於惹火了程如蘭,她起身回頭,走向安曦,揮手便是一記麻辣的耳光,「打你這個沒教養的學生!你今天要是說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別想再待在這所學校。」
「誰希罕!」他仰起下巴,悴了一口,怒視她和沈維良,咬牙切齒,「別以為你們可以逍遙,我要你們永遠記和宋伊人、宋伊人、宋伊人……」三個字如同符咒,把每個人都釘住不動。程父鬆開他,默不作聲和程母對望;程如蘭瞪目呆立,半晌合不攏嘴,沈維良忍著錯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抹去一嘴殷紅,「你認識伊人?」安曦揉了揉發痛的指節,緊繃著臉,牽起縮在角落的泥巴,繫好頸圈,拍拍髒污的褲管做著離開的準備動作。
「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你和伊人是什麼關係?」沈維良按住他的肩頭。他不客氣地揮落沈維良的手,再狎近對方的側臉,狀似耳語;「你沒有資格知道。你們一定會記得宋伊人,可惜不會讓你們很愉快。」沒有人再攔住他,沒有人打破沉默。
他自行步出程家,抬首望向明亮無雲的天際,輕輕說了聲:「伊人再見」風款款吹來,遣蜷環繞他,似無聲的撫慰。他垂首看著沾著血漬的右手,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他請了兩天假,對內對外都稱病,病名是腸胃不適,拉肚子。但是時候到了他照樣吃飯,吃完便上床發呆,發完呆便昏睡,病容看不出來,比平日沉默倒是真的,走到哪裡都掛著興味索然的表情,問不出個梗。
他媽媽忍著不發作,坐在樓梯口最醒目的位置上觀察他的動向,他也不以為然,經過電話機時總會望上一眼,電話多數時啞然無聲,偶爾響上一次又都是找他奶奶的,就是沒有學校的來電。程如蘭沒有告他的狀。第二天,他確實了這個事實,心裡並無僥倖的竊喜,只有省卻麻煩的輕鬆。可惜空洞的感覺並沒有放過他,鎮日如影隨形,耳機裡狂鬧的舞曲遮蔽不了,專心做深呼吸卻煩躁得想吼叫。
念頭一轉,趁奶奶出門,把泥巴偷偷抓進房裡訓練喝酒,酒是他奶奶精心泡製的寶貝人萋酒,才灌了三小杯泥巴就不支倒地趴在地猛吐舌,樂趣盡失。缺乏小酌對象,他獨自啜飲著悶酒,喝灑經驗屈指可數,只覺得還算順口,一杯接著一杯,無聊了,還從罈子裡挖出一小截像手指的華肉,咬了一口,淡而無味,隨手扔給地上發出怪叫的泥巴。
酒精逐漸發揮了力道,他渾身暖和,筋骨鬆弛,半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身軀像浮游在雲端,軟綿綿失重無依,但緊黏不放的虛無感終至消失了。眼簾慢慢垂下,剛密合不久,就有人在叫喚他。
「安曦?安曦?」似遠或近,似熟悉又陌生,總之,不是他奶奶。「安曦醒來,安曦?」固執地不睜開疲倦的眼皮,叫喚的聲音於是更堅持,音量放大,仍喚不配他。鼻尖突然被用力捏緊,阻止氧氣通過,他不由得張嘴呼吸,費力地張開惺忪的眼,和一雙帶著笑意的黑眸相對。
他花了數秒鐘清醒,整個人驚坐起,背抵床頭,兩眼發直,如墜五里霧中。但絕非霧裡看花,那影像太真實了,倚在床尾的年輕女人,一身素淨白衫連身裙,小麥膚色,巧笑嫣然,酒渦時不時在頰畔出現打招呼,眸子圓黑瑩亮,兩股烏黑髮辮垂至胸口,健美的小腿在床邊俏皮地晃蕩,她又喚了聲:「嗨!安曦」
「伊人嗎?」他試探地喊,那形貌,活脫脫是相片中人。
「不認得我了?」她下了地,走到他面前,歪著頭打量他的醉態,小嘴椰榆他。「年紀輕輕學人家藉酒澆愁叫喔?」
「我沒有,我只是……」想念你。說不出口,眼裡是不停的濕潤。他作夢了,一定是,左右手輪流抹拭眼角,移開,伊人依舊栩栩如生。他探手出雲,指腹滑過她的面頰,擦過她的髮辮,停在她的手心,溫涼如昔,觸感似真。他目不轉睛地端詳她的五官,每一寸肌膚,他甚至瞥到了她耳後下方有一小塊青色胎記,他囁嚅地說:「我終於看見你了,真正的你……」
「是啊,真正的我。」她輕拍他的面頰,他聞到了她身上說不出名字的淡淡花香,隨著她的動作揚芬,令人忍不住心生愉悅。他忙不迭問:「你不會走了吧?你會留下嗎?」奇跡出現了嗎?有更好的方法讓她留在人間人嗎?
她笑而不語,執起他的手,「走,一起去個地方。」「去哪裡?」她還是不答,牽起他一道站在他的窗前,只手推開窗子,涼風立刻撲面而來。天光明亮,雲朵飄移,不知誰家播放的流行歌曲隨風傳來,軟綿綿唱著……「愛你無計可施,你明白嗎……」深深唱動他的心,他握緊她的手。他注意到她不畏光了,大方地迎向初冬的太陽,不禁為她高興。
「來!站上來。」她伶俐地攀出窗外,站在突出的窗台上,面臨外面的街道。「啊?」她膽子真不小,窗台十分窄,只有二十多公分,背貼窗子站在那兒實在不是個好主意。
「來啊!不要緊的,有我在」她鼓勵地對他招手。他牙一咬,不再遲疑,跟著躍上去,鑽出支心驚膽顫地與她並肩貼靠。「接下來呢?」一起欣賞外頭走動的鄰居和街景嗎?這有何精采之處?
「跟著我跳」「不是吧?」他瞪大了眼,看著腳下至少有四公盡高的地面,驚呼;「這是二樓耶!」也許死不了,斷條腿卻不是不可能,再說,他也不願她受傷,這遊戲一點也不高明,目睹的人很難不認為他們一塊跳樓殉情。她笑著搖頭。「那就閉上眼,我會扶著你的。」「你確實?」他心生為難,宋伊人真不是普通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