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離」手上拿著尚未點燃的線香,一步步走向神壇,他並沒有留意曲柔的叫喚,好像當她是來來往往的香客之一。
「喂!你……我說這位大哥。」石伯樂卻是好奇到不行,拿胖指頭點了點「胡不離」的肩頭。「嘻,就是你啦。」
「這位公子有事嗎?」
「胡不離」轉身開口問道。
曲柔瞬間轉過幾個念頭,她沒忘記這兩人在山上曾有過一次不太愉快的照面,後來胡不離甚至還想殺了石伯樂……
「胡大哥,我求你不要傷他!」她緊張地脫口而出。
「胡大哥?」那人神色平和,緩聲問道;「你剛才是在叫我?」
「呃,是的……」曲柔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姑娘認錯人了,我不姓胡。」
「好像……好像認錯了,你的鬍子比較長,年紀也比較大。」
曲柔分辨出來了,不只是聲音,還有感覺……都差太多了。山裡的胡不離,孩子心性極重,講起話來眉飛色舞,手腳沒一刻安分下來;而這個胡不離,眉不抬,嘴不動,身形沉穩得幾乎快黏在地面了,這倒是和後來潛入石家要帶她離開的胡不離有幾分相似。
她如釋重負。至少此人不是胡不離,他不會為難石伯樂。
但她也感到十分難為情,她竟然會認錯一個曾經向她表達情意的男人——她慌張地低下頭,頓時心亂如麻。
石伯樂仍是好奇地打量那人,笑道;「那可奇了!我看過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耶。」
「天下之大,人口之多,面貌相同也不足為奇。」
「說的也是。你好,我叫石伯樂,是江漢城最有錢的石家大當家。」他一定得打聽清楚,找個時間問大姐為何將他變成此人的模樣,於是打個揖問道:「請問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裴遷。」聽到他的自我介紹說詞,裴遷有了笑意。
「原來是裴大哥,有空來江漢城玩了?這玉姑祠有一百年的歷史了,也算是江漢城的一景,你瞧這屋子還是前朝的雕飾呢。」
「我路過江漢,聽人說玉姑祠十分靈驗,所以過來看看。」
「靈嘍!實在靈得不可思議。」石伯樂趕忙為大姐宣傳一番,指著自己的額頭道;「我昨晚磕破一個洞,今天來求仙子,立刻就好了,待會兒我得捐點功德錢才是。你想求什麼,不要客氣,包你心想事成。」
「那我可得認真求了。」裴遷點頭道。
「裴大哥有空到我家坐坐,你只消路上拉個人,問石伯樂住哪兒,那間門最大的、樹種最多的、花香最濃的宅子就是了。」
「多謝,我知道了。」禮多人不怪,裴遷微笑道謝。
「好了,我們走了。」石伯樂笑呵呵地揮手。「既然仙子這麼靈驗,小娥小姬小珠小暑,我們去外頭挑平安符,我多買一些回去。」
「我們一定會幫少爺挑到最合意的。」四大丫鬟躍躍欲試。
「不是幫我挑啦,你們一人一個幫大龍大虎大獅大豹挑幾個平安符,再代我送過去給他們。」
「嗄?」
「柔兒,想什麼?」石伯樂再牽起曲柔的手,笑問道。
「啊……」雖然她很習慣他那溫厚的手掌了,但她正在試圖比較石伯樂和胡不離在她心中的份量,他就這麼悄悄地牽了過去,她不免渾身一熱,雙頰染上酡紅顏色。
她任他握牢的手已經說明她的心思了。
跨出大門,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望向那個正在上香的魁梧背影。
相貌相似也就罷了,為什麼連衣服、包袱、長劍也一模一樣呢?
第六章
「柔兒,這是我幫你結的平安符,給你戴上。」
又到了就寢的尷尬時刻,曲柔坐在床上,正打算拉起床帳,石伯樂笑瞇瞇地定過來,兩手扯著一條紅絲線,上頭串起五片綠葉子。
「又是葉子?」她笑著接過來,往頸子扎去。「上回你給的那片葉子,不知怎麼不見了……啊,我頭髮……」
「我幫你。」石伯樂坐到床沿,幫她捧起垂散身後的長髮。
「喔……」曲柔臉蛋微熱,手指輕緩地在頸後打結,眼睛看到那五片搖擺晃動的葉子,鼻子聞到近在咫尺的憨奶味,她竟感到有些迷醉。
唉!他愛玩,她也陪這個大嬰兒玩耍罷了,不必認真的。
「柔兒,你那天怎麼回來了?我以為你會多待幾天。」
「我覺得……」曲柔很快打好結,伸手輕撫葉片。「嗯,相公那天講話怪怪的,好像有點孤單……呃,如果我回家了,就沒人陪你玩了。」
「我很習慣獨處了,不過,有人做伴還真好,至少打雷就不怕了。」石伯樂輕輕地放下她的頭髮,順手又撫了撫,摸了摸。
他還沒長大吧?曲柔聽出他語氣裡的寂寞。打雷的那晚,她最後還是沒幫他蓋被子,在那微涼的雨夜裡,他是不是渴求著一絲絲的暖意呢?
她驀地心口一疼,放柔了聲音道;「你管理這麼龐大的家業,很多事情要傷腦筋,累了吧?」
「嘿!有柔兒幫我,我不累。」
「我能幫你就盡量幫。」望著那對歡欣無比的瞳眸,曲柔也笑了,雙手拿起枕頭拍了拍。「這麼晚了,也該睡了……咦!」
七八片葉子從枕頭裡面掉了出來,她心念一動,再掀起墊褥,果然床板也貼了十來片葉子。
「相公!」她好笑地抓著掛在脖子上的葉片道;「你到底在玩什麼?院子裡的樹葉都被你摘光了。」
「柔兒,我要保護你,我不要讓你受到傷害。」
「相公,你怎麼老是胡言亂語?」曲柔很想笑,可是他的神情看起來十分認真,認真到她好想哭。
走到外頭,他是個條理清晰、足智多謀的當家主子;面對她時,他卻總像個傻呼呼的稚氣小娃娃,這個石伯樂真是笨得很奇怪呀。
她問出放在心裡很久的問題;「你帶我回江漢城的那一天,山上突然下大雨,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好像聽到你的叫聲。」
「不知道耶!忘了。」他抓抓頭髮。
「你這些日子有看到一隻白色的小狐狸嗎?就是你山上看過的。」
「城裡怎麼會有狐狸?莫不是你將小狗看成狐狸了吧?」
「我不會看錯的,那隻小狐狸這麼小……」
曲柔才比出大小的手勢,石伯樂便幫她放下床帳,笑瞇瞇地道;「好睏,柔兒,我這幾天老是作噩夢,嚇死我了,我能睡你旁邊嗎?」
「嚇……」
「我睡這兒。」不待她回答,他便一屁股坐到床邊地板,那兒早就擺好一個軟墊,再抱住他最愛的大紅繡鳳凰枕頭,放在屈起的膝蓋上,將圓圓的頭顱枕了下去,臉孔蹭了蹭,調整出他最滿意的趴睡姿勢。
「相公,」曲柔掀開床帳,臉頰紅咚咚的。「你不要睡這裡……」
「不然你叫我睡哪兒?作噩夢很恐怖的耶,知道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石伯樂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圓圓的眼睛倒映著她羞紅的顏色。
難不成還叫他睡床上?曲柔渾身燥熱,又不忍那無助的娃娃臉,便俯身摸摸他的頭髮,將他當成一個孩子似地道;「好,那你睡這裡。」
再轉身拿下一條被子,密密地覆蓋在他圓滾滾的身子上。
「地上冷,拿這被子包住身子,不要著涼了。」
「嘻嘻。」
他將被子拉得緊密些,身子側靠在床沿,心滿意足地閉起眼睛。
不一會兒,便聽見他輕輕打著呼兒,曲柔愣愣地瞧著他稚氣的睡顏,心知肚明,今夜叫她聞著身邊的憨奶味,恐怕是難以入眠了。
瞧見桌上搖曳不定的燭火,她本想下床吹滅,但一來怕吵醒了熟睡的他,二來又擔心他作噩夢醒來會害怕,也就任著蠟燭繼續燃燒。
放下床帳,隔開了他;很晚了,她也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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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更,萬籟俱靜,石伯樂警戒地環顧房間四周。
三天了,他的「前身」沒有回來過,可是大姐那邊也沒有任何消息。他絲毫不敢鬆懈,柔兒一入睡,假寐的他就睜開眼了。
他怎能睡得著!無論如何,他拚了命也要保護柔兒。
這已經不是最初憐憫她而救她的初衷了,也不是救人必須救到底的慈悲心腸,而是,他就是要柔兒好好的,無憂無懼,平安快樂,沒有煩惱,時時展露她甜美的笑靨,柔柔地喊他一聲相公……
心臟咚地用力一跳,他不解地撫上胸口,閉起眼睛,細細體會為人的奇異心跳。噗通!噗通!當他想著柔兒時,噗通似乎會快一點點,同時在那極為短暫的心跳間隙裡,心底會湧出一股溫甜的滋味,令他圓圓的臉蛋不知不覺綻開一抹憨笑。
「賊狐狸!還給我!全部還給我!」
他霍然驚醒,那個陰惻惻又充滿怨恨的石伯樂平空出現了。
「你竟然進得了我的結界……」他驚訝極了,法力果真差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