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說什麼?」陸夫人狹細的鳳眼輕輕一挑,流露出些許鄙夷和輕慢。
叮噹識相的直搖頭,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安。「沒什麼,我這就去挑水,不給大娘你添麻煩。」
現在她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變回八、九歲大的模樣,還回到原來的家庭,像重生一般,不過這些年在夫家的遭遇,她學到的是看人眼色,知曉大娘是她得罪不起的人,要想日子過得順遂些,姿態就要伏低,盡量挑大娘順耳的話說。
要乖順、要服從、要聽話,大夫人才不會為難你。娘臨終前殷切叮囑,要她為了一家和諧多忍耐,不要和人爭,平安和樂才是福氣,可是,娘沒告訴她忍到最後是無底深淵,一腳踩入便深陷其中,再也無力自保,沒有人可憐她的悲苦,只有無止境的嘲笑和傷害。
連死都孤零零的,身邊的良人卻連來看她一眼也不肯,讓她死得毫無尊嚴……
叮噹小臉一黯,撫著扁平小腹,那裡面什麼也沒有,她瘦小的身子傳來咕嚕咕嚕的腹鳴聲,而不是小手小腳在肚裡踢動。
她的孩子也死了吧?因為他不中用的娘而跟著一起一命歸西,他會不會恨她?恨她懦弱畏縮地讓他沒機會出世為人?
眼眶一紅,她抽著鼻子,努力將滾動的淚珠眨掉,細瘦的小腳趁大娘的竹條尚未揮下前快步疾行,趕忙把一天的活做完,否則又要沒飯吃了,不是只能啃偷偷藏起來的地瓜,就是和老鼠搶剩飯剩菜吃。
「二小姐,我這裡有顆夾了菜肉的饅頭,你快趁熱吃,別餓著了。」一隻手遞來熱騰騰的饅頭,生怕被人瞧見般,遮遮掩掩。
「奶娘……」看到冒著熱氣的食物,叮噹口水一噎,兩眼發亮。
穿著布衣荊裙的婦人從暗處走出,兩眼謹慎地察看四周。「我可憐的小姐,要是老爺不生病,三夫人還在,你就不用受這麼多苦了。」還沒一人肩膀高的娃兒能做什麼?大夫人的心也太狠了,連個孩子都不放過,非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才甘心。
「奶娘,你別難過,我不苦,你看我小胳臂多有力,再挑十桶水也不成問題……哎唷!痛……」叮噹小臉一皺,差點痛得流出眼淚。
「哎呀!哪裡痛?奶娘瞧瞧……大夫人又打你了是不是?你還是個孩子,她怎麼下得了手?」趙奶娘一臉不捨,拉過她的手想看仔細。
終究是吃自己的奶長大的娃兒,跟親兒沒兩樣,哪裡捨得她受罪。
「沒事啦,奶娘,不小心撞到,我待會擦個藥就好。」她趕緊把手抽回,不想唯一疼她的奶娘瞧見她的傷,又要心疼老半天。
「你哪有藥好擦?大夫人根本見不得你好過,堂堂的陸府小姐居然住在會漏水的屋子,窗戶關都關不攏,冷風一吹就灌進屋裡讓人直打顫……還不給飯吃,叫你半大的娃兒到街上擺攤,賣自家養的雞鴨和自種的菜養活一大家子,她……她就不怕有報應嗎?」說著
說著,趙奶娘鼻頭都酸了。
誰人想得到,陸家如今的主要收入竟是靠個頭沒大人肩膀高的庶出二小姐撐著,她小小年紀不怕累、不怕苦的忙裡忙外,不但打理家務還得餵養牲畜和種菜,天沒亮就推著兩輛小板車到市集叫賣,以換得一家溫飽。
她的心願不大,只求家人不離散,爹的藥錢有著落,自己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也不打緊,家人生活能過得下去最要緊。
無奈她是過路財神,已經賺得不多,可每次一回府,懷裡兜著的碎銀很快就被大娘拿走,她最多喝碗薄粥就又得幹活,沒一刻能稍微休息。
所以,她的小身子越來越單薄,臉上也日漸消瘦,本來清妍的面容不再泛著光澤,面黃肌瘦的活像餓了好幾天的小乞兒,沒了昔日惹人憐愛的風采。
「奶娘,你別說了,要是被大娘聽見,說不定也把你趕出府,那就沒人心疼叮噹了。」這是她的命,怨不得人,誰教她是庶出的女兒,不是大房嫡生子。
趙奶娘感慨地拭著眼角淚滴。「二小姐心地好,好人會有好報,你就忍著點吧。等過兩年長大,找戶好人家嫁了,這苦日子也就過去了。」
好人會有好報?
瘦得彷彿臉上只剩下一雙大眼特別明亮的叮噹眨了眨眼,肩頭微微一僵,在心裡暗自算著日子,奶娘所謂的「好人家」,的確快出現了。
但是,她要一成不變地重複重生前發生的一切,再一次當個受人欺凌、一味委曲求全的小媳婦嗎?
驀地,她一貫畏畏縮縮的神色忽然轉為堅定,迸發出與此時年齡不符的堅韌。
娘錯了,一味的順從和乖巧只會讓人更瞧不起,任意的驅使她,把她所有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沒有人會感激她的任勞任怨,到死都是自作自受的小可憐。
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重新再來的機會,那麼她就要改變自己,不讓同樣的命運再度降臨,她要活出新的生命。
心一定,叮噹露出久違的純真笑容,看得奶娘一頭霧水,這一刻起,叮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了,亮如星辰的眸子閃爍著耀人光彩。
日子一天天過,重生後的叮噹變得不一樣了,她開始會為自己著想,就算賺的銀子不多,仍然會想盡辦法多攢下兩、三個銅板自己藏著,不讓大娘全搜括去,給自個兒留條後路。
荷包一飽就不怕餓肚子,人有了錢才會氣粗,雖然她沒辦法大富大貴,不過積少成多,總有一天能不用看人臉色過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想清楚了日後的方向,陸家二小姐一反以往唯唯諾諾的畏縮個性,她積極賺錢,笑臉迎人,嘴巴甜得像沾了蜜似的,逢人便大姊大哥大叔大嬸地喊,一張討喜的小臉笑得讓人忍不住想摸摸她的頭,多疼愛幾分。
然而她的改變,依舊趕不上既定的命運,「那一天」還是到來了,她人生的轉捩點。
「什麼賣給馬賊起家的井家當童養媳?」
乍聞此消息,病床上的陸家老爺頭一個不贊成,他自認家境尚可,還不到賣女兒的地步,堅決反對妻子的決定,身為一家之主,哪容許婦道人家自作主張的做這種沒面子的事。
但是妻子態度強勢的主導一切,並拿來府中的開支帳簿讓他過目,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訴近年來的阮囊羞澀、捉襟見肘,逼得他這丈夫不得不妥協,用一個庶出女兒來換全家的溫飽。
其實陸老爺若能留點心,不難看出元配妻子和嫡長女身上的嬌氣,一身綾羅綢緞不說,頭上、腕上儘是珠玉金釵,隨便摘下一物變賣便可抵過賣……呃,下聘的銀兩。
可他病糊塗了,老眼昏花,被妻女左一句、右一句的哭窮給說服,忍下對心愛女人的愧疚而點頭允婚,只希望小女兒到了別人家裡能少吃點苦,做個當家主母。
井家派來的管事說的是正經婚事,媒人也舌粲蓮花的保證是正室身份,不會委屈了二小姐,將來入了門成了正式夫妻,定是富貴雙全,讓人伺候的主子。
這些話聽在叮噹耳裡只覺得好笑,因為她早曉得這番天花亂墜的說詞不過是一場騙局,未來夫婿的娘親從頭到尾都不滿意她庶出的身份,嫁過去後只會對她愛理不理的,更常常有意無意地諷刺她是買來的下賤丫頭,要她認清自己的地位,別以為攀了高枝便能一步登天。
而她能做什麼呢?就此任人宰割?
當然不。她要——
「你說什麼?有膽再說一遍。」聽見她的話,陸夫人口氣森冷,瞪圓了雙瞳。
「大娘沒聽清楚,我再說一遍,省得日後閒話傷了一家人感情。既然是我的賣身錢,我就有權分一半,大娘不能獨吞。」經過上一世她已經明白,好處不能全由大娘一人獨得,否則大娘絕對會左手拿錢、右手花個精光,半毛錢也不留。
「你……你反了呀?竟敢用這種大不孝的語氣跟我說話你娘死得早,沒能好好教你規矩,我就代她管管你這賤胚子……」陸夫人臉色鐵青,抄起竹條就要往瘦小的身子抽下去。
叮噹不畏不懼的抬起頭,目光清亮的落下一句,「不然大娘要為我置辦嫁妝嗎?井家不是小戶人家,若是太寒酸,可是會讓人笑話大娘你持家無方,只會揮霍而沒本事打理一大家子。」
「你……你……」被堵得無話可說,陸夫人舉高的竹條遲遲無法落下,氣得擰緊手勁。
「我身上要是帶傷,大娘怎麼向井家交代?何況咱們家已沒米下鍋,山窮水盡了,若是我一頭撞死在這柱子上,收了銀子的大娘該找誰代替呢?我想大姊應該非常樂意嫁進井家,是吧?」她就不信大娘捨得下自己的親生女兒。
「你用死威脅我?!」陸夫人恨得牙癢癢,巴不得打死這個小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