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子福南風則因體弱多病,常年養在家中,足不出戶;外人只知道南風尚在,卻不曾有人見過這個第四子,連相貌是圓是扁,說法都不一。
隱秀靜默地聽著諸位皇子談論著從太史閣中流傳出來的幾條史載是否公允、立場是否客觀,有否詆毀王室的嫌疑……
聽著聽著,他突然覺得好疲累,竟然坐在椅子上就瞌睡蟲上身,睡著了。
一會兒後,終於有人發現他睡著了。
「七皇弟?」「七皇兄!」此起彼落的呼喚依然喚他不醒。
他安穩地睡著,直到他聽見皇子們之中有人說:「看來七皇弟身體確實不是非常強健,大正午呢,卻這樣就睡著啦。」是二皇子。
然後,他又聽見有人吩咐他的侍童替他蓋毯子、添爐火,別讓他冷著,以免受寒。好兄弟。又囉嗦了好一陣子後,御花園中才逐漸靜了下來。
當一切歸於平靜,四周圍安靜得幾乎只剩下他自己的呼息時,隱秀這才悄然睜開眼睛,看著正要往爐子裡添炭加火的侍童月兔。
他笑著揉揉嘴角,依然習慣性地笑著。可最近卻老覺得笑得有點累。
「啊,皇子,您醒來了,其他皇子們都走了。」年紀小小的月兔今年只有十歲,跟在他身邊做事已經半年——他從來不在身邊留人超過一年。再過不了半年,也得將他送到別處去了吧。
他笑笑地說:「我知道。」就是因為人都走了,他才自動醒過來的。
「那您……」月兔俐落地拿著披風要幫主子添衣。
隱秀卻搖搖頭,隨手拈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裡,同時起身道:「我去散散步,你把這裡收拾收拾。」
說完,不待侍童手忙腳亂地想要跟上,還是趕緊離開此地,偷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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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閣、秋水亭,紅瀾院、白虹橋……唉呀呀,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哩。我再想想……紅瀾院、白虹橋,碧霄閣、秋水亭……」
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小丫頭搖頭晃腦、嘴裡唸唸有詞地往這頭走過來。她走路不看人,眼看一頭就要撞上隱秀。
遠遠地,他就認出她了。
這丫頭,不就是福氣嗎!
宮中如此廣大,沒想到,相隔快一個月,又碰見她了。
兩人相撞的一刻,他伸手穩住她的身體,調侃道:「小丫頭在背詩嗎?嘴裡怎麼唸唸有詞的,還是在唸經?」
自己跑去撞人,還被撞得七葷八素的福氣一聽見這調笑語音,迷糊雙眸一下子亮了起來。
她猛抬起頭,想要看清個頭比她高出快一個半頭的「舊識」,卻不料一時沒踩穩腳步,差點又要跌跤。
所幸隱秀牢牢捉住她的肩膀,對上她那雙又驚又喜、全無心機的眼神,霎時間,一整天的煩悶都不翼而飛了。
這福氣丫頭有一雙好眼。很乾淨。
「梨、梨江大人?!」她低呼出聲,眼底充滿驚喜,彷彿一直沒有忘記他。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
自那日他好心送她回雲蘆宮後,她就特別留意了一份心思,這才發現原來其他宮女姊姊們真的經常談起有關這位新科狀元的種種事跡,而且清一色都是讚揚,沒一句不好聽的話。看來他可真是一位棟樑之材啊。
梨江?隱秀愣了一愣。喔,是了,在她面前,他是新科狀元郎黃梨江,而不是七皇子隱秀。
奇怪他當初怎麼會突發奇想,謊稱自己是黃梨江?這下子要正名恐怕不容易了呀。可誰料得到這福氣會那麼相信他所說的話,要是現在承認自己說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似乎有失顏面。
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妳還記得我啊?」上回天色昏暗,幾盞宮燈底下根本看不太清楚彼此的長相。
隱秀沒去細思,為何在相同條件下,他能夠再次準確無誤地認出她來。
「我當然記得啊。」福氣比手劃腳的說:「我記得大人長得差不多就這麼高,臉形就這個樣子,講話就這種語氣……」嘮叨地述說她對他的初見印象。
聽見她的形容,隱秀差點沒失笑。怎麼在她印象中,他是一個「就這個樣子」的人呢?至於「這個樣子」到底是哪樣子,可能也只有福氣自己知道吧?她認人、記人的方式還真奇特。
「啊。對了。還有呀,大人,你笑起來就這種表情。」福氣看見他嘴邊那慣性的笑意,再次肯定她沒認錯人。對,他笑起來就是「這樣子」。
「咦?」隱秀面露訝異地看著福氣,有點好奇地問:「我笑起來是什麼樣子?」笑,不就是笑嗎?
「唔……」福氣因這一問而蹙起眉。「你笑起來……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她困惑地自問自答道:「可既然會笑,就是因為有開心的事情啊,怎麼會有人明明心裡不開心,卻又老帶著一臉笑呢,難道是面部抽筋嗎?怪啊……」
乍聽見她的回答,隱秀突然斂起嘴邊的笑意,臉上依然似笑非笑。再聽見她那段困惑的低喃,他才又揚起唇角。
「呵,是這樣嗎?我想妳大概是有哪裡弄錯了吧。」不想再繼續討論有關他笑得開不開心的問題,他轉問:「對了,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妳剛剛嘴裡在念些什麼東西啊?」瞧她專心得連撞上人都沒發現。
一被提醒,福氣這才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啦,我只是在記每個地方的位置……」
想起她上回的迷途,他不禁笑問;「喂,妳入宮都多久啦?」自從上回碰面到現在,也快一個月了吧。「還不會認路嗎?」
福氣紅著臉道:「因、因為後宮真的很大啊,我才入宮一個多月,要搞清楚哪裡是哪裡,起碼也要大半年吧。」
「哦?是這樣嗎?」他戳破她的小借口。「那妳總該很熟悉自己當值的雲蘆宮了吧,不知道此時此刻,雲蘆宮又在哪個方位呢?」
福氣臉上淡淡的紅暈霎時轉深,她臉頰熱燙燙地說;「嗯……雲蘆宮不就在……在那裡……呃,這裡、那裡啦。」眼神飄移,手指亂指,明顯地心虛。
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實在很不會藏心事?心裡想什麼,馬上就浮現在表情上,一臉理不直、氣不壯的樣子,看起來真是有趣極了。
不打算一下子戳破她的底,因那會減少逗弄她的樂趣,隱秀於是改問:「那上次妳回去後,有被責罰嗎?」三公主的性情如何,他很清楚。像福氣這樣不怎麼機靈的丫頭,要在蘆芳手下做事,得真有很好的「福氣」才行。
只見福氣皺著臉說:「當然有啦。為了那件事,公主現在心血一來潮就會叫我替她跑腿。比方說,她會喊:『春燕,把這匹絹送去柳渡宮。』、『春燕,去藏書閣拿卷詩來。』、『春燕,去跟蘭潯宮的主子說,我今天不想去她那兒用膳。』……」
「等等,」隱秀聽得有點迷惑。「誰是春燕?」
福氣苦著臉指著自己道:「就是我啊。」她解釋:「公主嫌我的本名太俗氣,給我取了個新名字就叫做『春燕』。可是我爹哥他們自我小時就福氣、福氣地叫我,我一時間實在反應不過來,每次公主一叫『春燕』,我還當是在叫別人哩,老是慢了好半晌才有反應,結果又惹得公主生氣……」
隱秀聽得噗哧一聲笑出來,有點沒同情心地道:「那還真是不方便啊,是吧?」
「可不是嗎?」福氣唉聲歎氣地道。新進宮女沒有選擇主子的權利,一概由內務府隨機分派。
「哦,那妳想換個地方做事嗎?」隱秀一時善心大發地提議:「我剛好在內務府有點人脈,說不定可以幫妳調個職。」就當作在做善事好了。反正他最近都沒積什麼德,順手幫幫她倒也無不可。
可隱秀沒料到福氣會拒絕。
她搖著頭說:「不用啦。其實跑腿這些雜事本來就是我該做的工作啊,是我自己沒用,常找不到路回雲蘆宮……呃,總之是我自己沒用啦。再說『春燕』這名字也不錯,春天的燕子,多雅致啊,只是我還是比較習慣自己本來的名字就是了。再說,我也清楚,公主雖然愛使喚人,但她心裡沒什麼惡意的。」
「哦,怎麼說?」隱秀願聞其詳。
福氣偏著頭,想了想才道;「因為我覺得……公主似乎是個很寂寞的人……」笑了笑,她說:「說來你可能會笑。」
他沒有笑,只是很深邃、很不可測地看著她。
她繼續說:「畢竟,公主身邊有那麼多人在服侍她,更衣、用膳都有專人伺候,偶爾也會跟鄰近的幾個公主來往,這樣好的生活,養尊處優的,怎還會寂寞呢……」
「可是……」她低垂著眼眸,聲音越來越小聲地道;「好奇怪喔,我沒有看她笑過耶。比起民間的老百姓來,明明過著這麼幸福的生活,怎麼還會如此的不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