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都進宮了,怎麼可能有辦法回家啊。一入宮門深似海,特別是像她這樣的貧寒姑娘,大概打入宮起,就再也沒有出宮的可能了。
除非有人能作主將她送給別人當姬妾……然而即便如此,那也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罷了。
在宮裡這麼多年了,他聽過、也看過太多像福氣這樣,年紀小小就入宮,卻一輩子等不到出宮機會的女子,更遑論是得到婚嫁的機會了。
她不是第一個。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該鐵石心腸地告訴她這冷酷的事實嗎?
「唉。」歎息地,他問:「福氣,妳多大年紀了?」
福氣一邊揉著紅腫的眼睛,一邊抽噎道:「我今年十三歲了。」
「十三?!」她的模樣看起來好小,他還以為她該只有十歲左右呢。依天朝律法,女子十五,男子二十即成年。十三歲在本朝,都快是個成年人了。
「嗯,所以我不能再賴在家裡干吃飯不做事,不然會變成米蟲……」
「嗯。」這就是貧寒人家的苦處吧。所以說,如果這小姑娘在宮裡頭能夠無災無難過一生的話,未來至少三十年到五十年不等的時間(就看她能活多久),她都不太可能見到她的家人了。
「所以雖然四哥說我可以不用那麼早出來做事,但是我想為家裡盡一份心力啊。」福氣繼續傷心地說。
可憐的福氣。真是個懂事的好姑娘。他不禁同情地看著她。
福氣恍若未覺地繼續道:「我也不能讓四哥一直犧牲下去……所以、所以我一定要堅強一點才行……嗯,要堅強。」話說到這,她突然用力地就著衣袖抹了抹兩隻紅通通的眼睛,稚嫩的臉孔上出現一抹決心,也不再哭了。
他著迷地看著她的反應和轉變,看她想哭就大聲地哭了出來,不再想哭時,就挺起肩膀,努力表現出堅強——雖然還是有點不太成功——瞧,她肩膀因強忍悲傷還在顫抖呢,但總歸是努力過了。
這名喚福氣的小宮女,實在很有意思。
今晚在這雪地中與她聊天,比去祝壽好玩多了。
就著幽微的宮燈,他隱約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變化。
只見她在自怨自艾一番後,因為想說服自己堅強而強自鎮定。不久,鐘樓傳來報更的鐘響,使她差點跳了起來。怎麼了?
他看見她臉上又抹上一絲驚惶。
「糟了,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我得趕快回雲蘆宮才行……」
啊,是了,時間已經不早了;得送她回去的念頭,竟讓他心情有點複雜。
他不常去雲蘆宮,以後想在宮裡遇見她,恐怕不容易,
「呃……梨、梨江大人。」
他沒有反應。以為他沒聽見,她又喊了他一聲。「梨江大人?」
這回他緩緩地看向她。正面地,眼對眼的。
福氣趕緊說:「時間很晚了,我想我還是趕快回雲蘆宮去比較好。」她有點擔心待會兒如果公主回來,發現她還在外頭晃的話,下場會很淒慘的。「你、你能不能帶我回去啊?」剛剛他好像有說他認識路呴……
終須一別嗎?他噙起一抹嘲弄的笑。「樂意之至。來吧,我帶妳回去。」
天之意,莫強求嗎?也對。如果有緣,總會再見面的。
只不過,他並非真正的黃梨江,福氣要在這後宮深院中再度遇見他,恐怕得有很好很好的運氣,以及跟他很深很深的緣分才行。
「跟上來,福氣。」他領頭走,送她回雲蘆宮。
福氣急忙跟上。
但他腳程快,她步伐小,沒一會兒,福氣就遠遠落後地辛苦追著他的身影。
等到他發現她落後太多而回頭等她時,她已經氣喘吁吁、急喘如牛了。
「唉,你走好快。」她喘著氣說。
他只是笑了笑,說:「所以我才說跟上來啊,福氣。」轉身繼續帶路,只不過,這回他稍稍放慢了速度,並隨時側耳傾聽小丫頭凌亂而失去節奏的腳步聲。
身後傳來「咚」地一聲。
跌倒了?唉,她真的有辦法在深宮內苑裡好好地生存下去嗎?
特別是,雲蘆宮裡那位美如天人的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呢。服侍這樣的主子可不討喜。
或者他該直接將她帶回自己的宮殿裡當值?可那樣,他就無法知道福氣到底可以在險惡的環境裡存活多久了。
況且平白無故地幫助別人,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可聽見身後又傳來「唉唷」一聲,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妳還在嗎?福氣,沒跟丟吧?」
「沒、沒。」嗚,他一定得定這麼快嗎?這裡的燈不是很亮啊,路很暗啊。
嗤笑一聲。他轉過身,伸出一條手臂。「來,捉住我,這條路很暗。」他真是好心!
一雙小手感激地揪住他的衣袖。「謝、謝謝。」
「不用謝。」他微笑地說:「因為連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好心……」
「咦?你說什麼?」好像沒聽清楚。
「沒,我沒說什麼——哪,妳看著,前頭不遠就是雲蘆宮了。趁公主去祝壽還沒回來,妳快回去吧。」他帶著她走過一座小橋,並在橋上停住,伸手指著前方一座植滿白蘆的宮殿。
福氣睜大眼,看著雲蘆宮的外牆,心情好生激動。終於回來啦!
「我就不過去了,妳自己回去吧。」他說。
「喔。」福氣提起裙襬,準備偷跑回宮,但還是偷偷回頭看了少年一眼。「真的很感謝你,梨江大人。你是今天唯一一個肯為我帶路的人。福氣在此預祝大人前程錦繡,咱們,後會有期了。」
少年失笑。其實,應該是「後會無期」吧。他一點兒也不認為他們會有機會再見面。他們的出身相距太大,況且,雲蘆宮已經很長一段時問不歡迎他出現了。
因此,最後他僅是揮揮手,看著福氣一路溜回當值的宮中,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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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意欲轉身離開時,一個訝然的聲音使他唇邊的笑意凝結住。
「七皇子?真是罕見的貴客啊。」
他重新勾起唇畔,轉過身,朝那說話人微微作揖。「三公主,許久不見了,妳還是如此耀眼。春雪,妳氣色也很好,在雲蘆宮過得滿不錯的吧。」
「托福,皇子。」打燈的宮女春雪微微福身,行了一個正式的宮廷禮。
「這讚美我收下了,可惜還不足以使我原諒你。」被喚作「三公主」的佳麗身穿一襲正式的金紅色朝晉禮服,站姿挺立,語氣冷淡地說。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會討饒的;這,妳也應該知道。」
「皇祖母今天一再問起你。為什麼沒去祝壽?」沒打算回應,她質疑地問。
「或許是因為,我不小心迷了路吧……妳放心,我總會找出時間去陪罪的。」
「隱秀!」三公主斥責出聲,秀眉因為說不出的憂慮和易怒性格而蹙結。
少年不但沒收斂起笑容,反而笑得更張揚。「有什麼關係?蘆芳,皇祖母一向疼愛我的。」
當今天朝的三公主蘆芳,氣惱地看著少年,以她那雙舉世聞名的碧瞳。「別以為你能永遠受到疼愛。」
「我不敢這樣想。只不過,我現在受到疼愛也是事實啊,既然如此,又何必假裝?再說,壽宴應該還沒結束吧,妳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尊貴的公主殿下?」
聞言,蘆芳公主用力轉過身去。「我身體不適。」
「老招了。」他笑著指點:「下次最好換個說詞,不然會讓人覺得很厭煩的。」
「……」蘆芳公主霎時憤怒得說不出話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別發怒、別發怒。」他安撫道。「妳該學學我啊,要笑口常開才會吃得開啊。再說,天下第一姬的名號如果因為妳太常生氣而給丟了,不是很可惜嗎?」
「閉嘴,隱秀。」
「好好好,我閉嘴。」說是這樣說,可是——「蘆芳,天下事哪能盡如人意,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閉嘴。」
「我也很想閉嘴,可是我真的很少見到妳——」不生氣……
「只要你先道歉,我就准你重新踏進雲蘆宮。」
「然後違背我的原則,為不是自己的錯而道歉?」他想了想,笑說:「我得考慮考慮。」
「偏偏我不能等。」公主冷硬地說:「春雪,送客。」
春雪雖然為難,但還是忠誠地擺出送客的姿勢。「七皇子,請讓我為您掌燈,護送您離開。」
「那就不打擾了。」少年忍不住大笑出聲。「勞煩妳了,春雪。」不待春雪將燈籠提近,他率先邁開步伐走離雲蘆宮的地界。
是的,他不是新科狀元黃梨江。
他是當今天朝的七皇子,賜號琺玉,字隱秀。
第二章
琺玉皇子年七歲,能默讀詩三千首,帝當庭命皇子即席應答作賦,又以群臣試之,皆能對,所作詩文並有奇氣,帝目之以為奇葩,笑曰;「朕有乃子,徼天之幸。」皇子年十七,授佐政官職,號曰皇子大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