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甚至連考慮一下都不。當著眾臣的面,她脫下象徵帝王家的禮服外衣,卸下禮冠,拆下配戴的瓔珞珠玉,直到身上只剩下一件素衣純裙,任一頭烏黑長髮披肩而下。
不顧眾人的眼光,她在絕美淒艷的淡笑中,跪地行謝君禮。「那麼從今以後,還請君上多加珍重,蘆芳就此拜別。」
君上從未如此憤怒。他猛然別過頭去,怒道:「把他們攆出宮!從此我天朝再無天碧公主之名!」
即便是女兒,他也容不得她竟然膽敢挑戰王權的尊嚴。
他容不得,也不能容。
第八章
隆佑二十年,我朝天碧公主薨逝,芳齡二十。帝甚愛此女,遣工匠於臨皋之地造墓,名曰公主墓,殉以無數金銀絹帛。
(《天朝國史·隆佑二十年·帝王世家》太史 福臨門)
我朝有一公主,號天碧,名取蘆芳,性剛烈,有怒公主之稱,為本朝第一名姬。隆佑二十年,公主薨逝,帝以厚禮殉葬。然公主墓成未久,即遭盜墓者挖掘,乃傳言墓中有棺無屍。有一說曰公主未死,而乃隱入民間,為輓歌者妻。此歌者生平不詳,但以其聲清越哀淒,往往使人感傷墮淚,至今仍有人言曾於某時某地聽輓歌時,見一絕代佳人素顏粗服相伴其側,貌似天朝三公主,疑其即帝女耶?
(《我朝宮閨秘辛·帝女》秘傳手稿道遙野史 福北風)
也是在那太過倉卒的一日,三公主在御苑被君王逐出宮廷的消息如風般傳到了後宮裡。
當時已近黃昏,暮色中,一匹快馬、一名騎者從西宮門疾馳而出,直奔西城門方向。
王都雖無夜禁,但行人只被允許在日落前出入城關,以確保都城的安全。
那匹自宮裡疾馳而出的快馬在城關前並未受到刁難,騎在馬上的男子不發一語地通過衛兵的臨檢,箭矢般奔向落日的方向。
王都盛京座落在一處地形平坦而遼闊的平原上,落日時夕照平野,大地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中。
如此暮色中,隱秀出了城,遠遠遙望已經出了關、走向落日的蘆芳。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屬於宮裡的物品,就那樣絕然地隨一個陌生男子遠走他鄉。再走遠一些,就要看不到她了。
他急聲喚她;「蘆芳!」
那遠去的身影似聽見了他的呼聲,稍稍停住,卻終究沒有回頭。
當消息傳到夏暉宮時,隱秀並沒有很震驚。或許是因為早已料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當她果真這麼做了,他心中仍然五味雜陳。
如果這是妳的選擇,蘆芳……以後可還有相見的一日?
或者這是我們姊弟倆最後的訣別?
為什麼不回頭?
隱秀沒有追上那抹走向黃昏的身影,他靜默地以目光遙送那身影逐漸遠去,直到夜幕低垂,再也看不見了為止,才掉轉馬頭,往身後那囚籠般的王城行去。
今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不是不曉得一個人在蒼茫寒夜裡獨行有多麼寂寞。可一個人冷到發抖,總比兩個人一塊凍死來得好。
遲早都得選擇的,下是嗎?
去吧,蘆芳。
不管我們選擇了什麼,妳說過的……妳說:「別後悔。」
回宮時,隱秀臉上沒有哀淒,只有一抹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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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夏暉宮,而是來到已經沒了主子的雲蘆宮裡。
發現福氣就坐在宮殿前的石階上發呆時,他也沒有很訝異。
過分靜謐的宮殿裡瀰漫著一股詭譎的氣氛,可宮外,福氣發呆的模樣,彷彿她還在狀況外,沒聽說發生了什麼事。彷彿。
他在她身邊坐下,也跟著發起呆來。
久久,支在下巴的兩條手臂酸了,她換了個姿勢,轉過頭看隱秀的側臉。
又過了久久,她看得累了,才問:「想說話嗎?」
他沒有轉過頭,只凝神看著遠處一朵含苞待放的秋花。「不想。」
她點點頭,隨後站起身來,伸了伸腰,轉身走進宮殿裡。
半晌後,她端了兩碗粥出來。「我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春雪姊姊煮的。」
早已過了用膳的時間,隱秀確實有點餓。他看向福氣;入夜了,但宮燈點亮了她的臉龐。
「好。」他接過一碗粥,與她並肩坐在石階上吃了起來。
熱熱的粥滑過空腹時,身邊的小女子突然長歎一聲。「好吃。我吃飽了……原來天塌下來的時候,也還是會想著要填飽肚子呢。」
這是什麼領悟!隱秀差點捧不穩手上的碗。
「小心灑了。」福氣連忙幫著捧住他的飯碗。「快吃吧。」全然忘了他是主子,她是僕。
隱秀也不打算提醒她這一點;他原本就不愛主僕的分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坐在一個小宮女身邊,吃著一碗宮女熬煮的菜粥。
半晌後,他將碗裡食物吃得涓滴不剩,空碗還給她時,她再度起身走回宮殿裡。
當她回到他身邊時,手中多了兩顆李子,一顆已經在她嘴邊啃咬起來了。
「要不要?」她遞出一顆。
隱秀無言地接過,也咬了一口。
酸中帶甜的李子滋味美妙,他可以用十種以上的辭藻來形容這李子的味道。
等他將果肉吃完後,福氣拿著一條手絹,向他討果核,他又無言地將果核放進她的手絹裡。
她解釋:「聽說南方人大多喜歡在自家宅子附近種幾棵果樹,宮裡的當令果子全是各方進貢的上等貨,這李子核如果拿來種,應該也會長出好吃的果子吧。」
隱秀沒有應聲,只是靜聽她述說。「春雪姊姊和春悔姊姊要去白稚宮伺候太后。春蕊姊姊本來是從內務府的掌燈部調來的,聽說那裡的女官空了一個缺要她去補。其他幾個姊姊也都被別的宮要走了,以後,雲蘆宮這兒,或許也會有別的主子遷進來吧。」
他一直聽到最後,才問:「那妳呢?妳會被分派到哪裡?」
「我?」福氣突然搖搖頭,笑道:「每個管事都知道我笨手笨腳,我想大概會讓我去哪個宮裡繼續當灑掃丫頭吧。」去哪裡都沒關係,反正都是在這後宮裡。
「是嗎?」原來蘆芳早已為她的侍從們悄悄做了安排,確保她的侍從都有去處,卻獨獨沒有安排福氣。是因為知道他會想留她嗎?他看著福氣,好半晌才問:「那……妳要不要來我身邊?」這是他第二次問她了吧。
「嗯,不要。」福氣搖搖頭。
「為什麼不要?」
福氣突然扭過頭去,心裡想:因為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啊。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就算會再回來擔任女史。不過那時即使見了面,也不能跟你說話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
他扳回她的肩膀。「福氣,來我身邊。」
她被扳轉過臉龐的同時,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似已壓抑了許久,早該嚎啕大哭一場。
啊,愛哭的丫頭。
隱秀捧著她的臉,任她那熱淚沾濕他的掌心,眷戀那溫暖。
她稚氣地抹著臉。「不行,我做不到。我很想答應你,可是我不能。」
他有很多的疑問,但是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因為你今天又笑得那樣難看,我不想老是看到一個人明明心底在滴血,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好像不這樣做會死掉……」
「就因為這樣?」他追問。總覺得絕不只因為如此。福氣藏著秘密啊。
「泰半是因為這樣。」她誠實地回答。
「另一半呢?」
「……」思及另一半,她才剛抹乾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個淚罐子啊。隱秀強忍著將她擁入懷裡的衝動,靜待她的回答。
可她卻扯著他袖子問:「……公主走了,你心裡難過嗎?」
從來沒有人這麼直接地問他的感受。隱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樣的問題。也許他自問過,但那畢竟不一樣。
不意外這問題是由她來問的。事實上,他還無法好好思考這件事,因此,當試著釐清時,他零碎地說:「蘆芳一直有她的想法。我知道她在宮裡不開心。我想不管她做了什麼決定,我都不會阻止。」
「可是你還是會難過?」福氣不知何時,已經將他盛滿她眼淚的雙手包在自個兒小小的掌心裡。
隱秀想了想,才點頭。「說沒感覺,是騙人的。」頓了頓,又說;「然而,然而……我不是不羨慕她,我的想法很矛盾。」講到這裡,他微揚起唇角。
由於一直被人說他笑得很醜,留意到自己表情的變化時,他忍不住問:「我現在的表情看起來怎麼樣?」
福氣睜大眼睛仔細地看了又看,最後她搖搖頭,評論道:「還是很醜。」
隱秀聞言,忍不住放聲笑出,連眼神都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表情放鬆下來。
這使得一直看著他的福氣愣了一愣,雙手忍不住撫上他的臉龐。「現在這樣就很好……是了,這才是春月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