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懷安的聲音和形影,在在令她感到安心,她抬起頭,望進那雙不陌生,但從來感覺遙遠的雙眸。
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年稚的她就察覺到了那種洞悉一切的憂傷,也許他當時早就知道闖入闕府後院的小女孩正是信差,帶來了不祥的訊息,造成闕家的滅門血禍,宣判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的死刑。
曙公主能夠理解闕懷安身上所發生的悲劇,來自於闕懷安的父親,但他犯下的縱然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在她心中,卻一直存著無可奈何的傷感與愧對……
父皇下決定的那一天,她也在場的,若她再大一點、再懂事一些,也許她就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偏偏當時她完全無能為力。
或許因為這樣,她才總是不顧一切的向著闕懷安,不管他是否覺得她煩人,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他留在她身邊。
她纏著父皇改變主意,讓原本該出家的闕懷安留在宮中,成為她的護衛與玩伴。父皇雖不願意,但天子畢竟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要是讓闕懷安當和尚,這種非他自願的逼迫只怕將來要生事,還不如放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就近監視來得方便些。一直到最近幾年,經由大臣推薦,闕懷安才轉任御前侍衛,專門負責保護皇上的安全。
「先吃個藥吧!」
闕懷安將藥丸自瓶中倒出,放到曙公主的手上,看她緊閉著雙眼,忍耐地吃了下去,這才終於放心。
「玉環丫頭呢?她不是總跟著你的?」下意識地看看週遭,忍不住為了沒人跟在公主身邊而感到不妥。
「我讓她回去拿藥。」曙公主有氣無力地說,她仰首,蒼白的臉容像極了朵白薔薇,孤高潔淨卻又脆弱易感。
曙公主從來美麗,這是所有見過她的人都一致贊同且絕無異議的,黑檀木般閃耀著光澤的秀髮像瀑布一樣傾瀉,晶亮的大眼燦若流星,皙白如雪的肌膚薄透如同花瓣,皇上為她取了個絕好的名字曙,她的確是個像曙光一樣的女孩,清冽而輝耀,讓人無法輕易移開目光。
「下次別再這麼心急,若有個萬一,皇上可要擔心了。」
「還不是因為你?」曙公主咬了咬下唇,不無埋怨。「你不是說你不去參加竟試的?」
「皇上下了旨,讓我也去比一比。」
闕懷安苦笑,縱使他從來不興那些風流時髦的宮廷遊戲,但不知怎地什麼活動他總是十分容易上手而且表現傑出,皇上也因此特別關注他的表現,就算他不想出風頭也沒用,聖命難違,闕懷安從小就知道。
「懷安。」
曙公主看見他為難卻又不得不做的表情,忍不住開口喚他,她總是這麼叫他,去掉姓和官銜,就像家人一樣。
「要不我跟父皇說去,讓你依舊回來關雎宮?」
「公主不必為屬下擔心,這些不過是蕞爾小事。」
闕懷安搖搖頭,事實上他心裡明白,自己絕不可能再回到關雎宮,畢竟他和公主,早就都不是小孩子了……
不能從頭再來的事情,太多。
曙公主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半晌,終於開口。「是嗎……既然你覺得沒關係,那麼以後我不再多管你閒事就是。」
他總是習子拒絕她的好意,就像他習子接受父皇的任何吩咐一樣……曙公主垂眼,掩去黯然。
「屬下惶恐。」闕懷安恭謹地道;「公主身體可安好些了?需要屬下送您回關雎宮嗎?」
「誰說我要回去了?」曙公主豁地站起來。「我就是要看你比賽才來的,哪有半途折回去的道理?」
闕懷安看著她固執的神情,心知勸她不動,只得這般回答;「那麼屬下護送公主至御苑欣賞比賽。」
語畢,他主動退至曙公主身後,打算押後護送,然而曙公主卻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扶我。」
「公主……」與其說是驚訝於她的主動,倒不如說他的錯愕來自於那小手幾近冰涼的溫度。公主有好好用餐嗎?太醫開的藥難道她沒有正常服用?還是春寒太過料峭,她已經受了涼?心思千回百轉,但終究他克制住自己,沒有像喋喋不休的老嬤嬤開始追問。
於是,闕懷安便任由曙公主拉著,兩人慢慢地走回擊球竟試場,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人認出了他們,紛紛自動讓出路來,曙公主直直地走到看台前方,向高高在上的父皇欠身行禮。
「父皇,兒臣來了。」
當今聖上玄武帝年約五十開外,外表威嚴而穩重,一雙虎目隱隱含威,對待臣屬時從不顯山露水。但饒是這樣的九五至尊,在心愛的兒女面前,仍有慈祥的一面,碰上了曙公主更是如此。
「快來朕身邊坐著!」
玄武帝微笑地向女兒招手入座,待曙公主靠到他身旁之後,慈藹地握起她的手,細細地看著她問道。
「公主身體還好吧?朕讓人去傳了幾回總不來,正想再去呢!」
「稟父皇,兒臣只是貪睡,賴了床……」曙公主在父親面前,即便有任何不適也鮮少表現出來,剛剛臨時發作的事更甭提了。
「你這孩子從來不重睡,怕是心口又疼了吧?」
玄武帝見女兒不置可否地微笑,便不禁搖了搖頭,這孩子忍功可是一等一,他怎會不知道呢?
「你啊!什麼事都悶在心底。」
「父皇每日案牘勞形,孩兒怎能再給父皇添亂?」
曙公主笑著敷衍過去,玄武帝笑歎了口氣之餘,這時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闕懷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是你護送公主一路過來的?」
「是。」闕懷安微微垂首答道,玄武帝露出嘉許的表情。
「你做得很好,不過待會兒就要比賽了,還在這晃悠兒,不大好吧?」
「臣立刻去準備,臣告退。」
闕懷安向曙公主躬身行了個禮,隨即轉身離去,曙公主雖未言語,一雙眼睛卻直瞪著闕懷安的背影瞧,直到玄武帝咳了兩聲,她小臉一紅,這才將目光調了回來。
玄武帝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若無其事地開口。「曙兒。」
「什麼事,父皇?」曙公主低聲應著。
「這次的擊球竟試,你看好誰哪?」
許多參賽者已經圍在大型場地的中間等待。擊球規則是兩名比賽者各自騎著馬,執球槌,相互比試在一炷香的時間之中,誰能擊進最多球洞者為勝,非常簡單,卻也考驗著參賽者馬術優良與否及命中度的實力,更直接的是在聖上面前若是表現傑出,日後朝野之上受重用的機會也就大為增加了。
這種看似優雅的宮廷活動,其實也暗自埋伏著爭名奪利的暗潮洶湧,因為這樣,一向孤立的闕懷安才會避之唯恐不及,畢竟他最曉得自己處境尷尬,跟誰走近了點都不是件好事。
曙公主滿懷心事地看向台下的比賽者,只見今日來參加的,除了年輕的天子近臣,尚有皇親國戚,個個來頭不小,她眼光一閃,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二哥哥也參加嗎?」
「現在才看到嗎?」玄武帝笑道;「你二哥哥是擊球好手,為了今天,他可是摩拳擦掌很久了。」
曙公主聞言,秀眉不由微擰。
她同父異母的兄弟,皇子群中排行第二的兄長鳳,是眾皇子中才幹最強、脾氣也最大,但卻最受父親喜愛的皇子,看到他英姿颯爽的站在人群中,睥睨而驕矜地望著其它人,曙公主忍不住一顫。
瞬間,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果不其然,她心念方動,玄武帝便突然朗聲宣佈。
「接不來可是最精彩的壓軸大戲了,鳳皇子與闕將軍比一場吧,朕可擦亮了眼睛等著!」
眾人紛紛鼓噪,他們想看的正是鳳皇子啊,鳳皇子偉岸英挺、雙目如炬似電,模樣像極了年輕時的玄武帝,就是天家富貴慣養人,言行舉止難免流露著傲氣,相較於一旁內斂低調的闕懷安,自然更顯得意氣風發了。
「沒想到居然要和你一起比試。」鳳皇子瞅著闕懷安,冷冷地道。他是天之驕子、是人中龍鳳,從小生活在充滿關注與亮光的地方,對闕懷安的沉默寡言向來感到不耐,對父皇所施予闕懷安的垂青,更保持著懷疑且保留的態度。
闕懷安不是傻子,看得出鳳對自己並沒有太多好感,加上他本就不擅討好之事,平素也不會對鳳皇子曲意相迎,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兩個人極不對盤便是。
「請二皇子手下留情。」闕懷安恭謹地回答著,豈料卻惹來鳳皇子冷笑。
「別了,你還是使出全力吧,我生平最恨對手相讓,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技不如人呢!」
語音方落,負責仲裁的裁判官舉起了手中的旗子,同時朗聲宣佈比賽開始!一瞬間兩人再無其它時間猶豫,連忙策馬疾追奔了出去。
「比賽開始了。」
玄武帝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些後生小輩,只見鳳皇子一馬當先,闕懷安緊追在後,兩人的目標都是地上那顆不斷滾動的小球,由於鳳皇子領先的緣故,不一會兒便趨至球邊,伸出球槌一擊,那小球立即被擊得飛了起來,在空中畫成一道長弧,離最近的球洞只有幾尺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