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小嫂子……」
不耐煩繁文褥節的喬立春出聲打斷他。「我娘家姓喬,就喊我喬娘子吧!我和離了。」
她一點也不在意讓人知曉她已非人婦,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實。
男子一怔,抬眸看了她一眼。「喬娘子的病情已有所好轉,只需再喝幾帖藥便可痊癒,只是我手中並無筆墨……」沒法開藥方。
「你口述即可。」她向來過目不忘、記憶力奇好。
他訝然。「你背得住?」
「還行。」她口氣平靜。
男子目光一閃,感覺這位喬娘子的週身氣勢有幾許熟悉,像他來的那個地方的人。「那我念了,請記住……」
當歸三錢,生地四至五錢,熟地四至五錢,黃蓮一至二錢,黃芩二至四錢,黃柏……水煎取汁……
聽著抑揚頓挫的男音,喬立春不自覺的感到安然,驀地問:「先生要往何處去?」
她看著他放在地上的行囊。
男子微微恍神了一下,隨即說了一句改變喬立春終生的話。「回家,回到我出生的地方。」
第二章 舉家搬回周家村(1)
回家。
這句話說得簡單,行之不易。
韓重華為了回家之路足足走了十二年,從個頭沒槍頭高的少年走到身高七尺的青年,他不知磨破了多少雙鞋子,走過多少的路,攀過一座又一座大山。
他走時,爹娘還年輕,一頭黑髮如絲,長繭的手掌有長年勞作的痕跡,兩個妹妹一個十一、一個八歲,還有正調皮的小弟才三歲,一家人含著眼淚站在村口目送他。
那一年,他十三歲。
韃子入侵,朝廷大量徵調民兵,一戶人家至少要出一個男丁,那時他們家只能仰賴父親的耕種才有口飯吃,身為長子的他義無反顧的代父接下軍帖,慷慨赴義。
只是他太瘦小了,連長槍也扛不動,只能派往伙頭軍,專門切菜、搬鍋子和舀湯,做些體力活。
如此過了兩年,他的力氣練出來了,個子也一下子抽高變得壯實,一名百夫長瞧中了他,將他編入先鋒營。
有幾年他是跟著這位百夫長衝鋒陷陣,百夫長升為千夫長、校尉、歸德郎將,他也跟著成為親衛,官升好幾階。
可是在一次戰爭中他受了重傷,幾乎命喪當場,等再睜開眼時,他看到一名髮色半白的老軍醫正在為他的同袍上藥,頓時心中有無數感慨,在殘酷的戰場上,人命何其低賤。
於是他向長官請辭,由武轉文,也因為他識字,因此老軍醫破例收了他,讓他跟在身邊學了幾年治病療傷的醫術。
一轉眼又過了好些年,醫人不自醫的老軍醫病死在軍中,臨死前唯一的遺願便是想落葉歸根。
亦師亦父的老軍醫教了韓重華很多,雖未正式拜師也形同師徒,所以他告別軍旅送老軍醫回鄉安葬,入土為安。
回家,他盼了多年的夢,他也想有家可回。
只是世事多變,人事全非,經過他多方打探,故鄉的老父老娘早已仙逝多年,兩個妹妹已經嫁人了,年方十五的弟弟寄人籬下,今日他便是來找弟弟的。
小小的鋪子不大,賣著油、鹽、籮筐等雜貨,生意看起來普普通通,不好也不壞,一名中年漢子抽著水煙,一步淺一步深的走得蹣跚,豆子大的眼睛看向來者。「咦!你找誰?」
「大伯,你不認得我呢!我是重華,老二家的大兒。」一臉胡碴的韓重華帶著幾許鄉音,有禮的問候。
「重華?」誰呀!不認識。
韓大伯面色不善,有意要趕人,認為是來找碴的。
「就是鐵頭,一頓飯要吃三個大饅頭的鐵頭,大伯你忘了嗎?」他說出幼時的小名。
「鐵頭……」他想了一下,忽地瞪大眼看向個頭比他高的男子。「你……你是老二家的鐵頭?!」
「是的,大伯,我是鐵頭,我回來了。」在外十二年,終於回到自己的家了。
「哎呀!你長得這麼大了,大伯記得你剛走時瘦瘦小小的,你爹還擔心你吃不了苦,想去軍營換你回來,大伯勸了他老半天才勸得他打消念頭,你們一家老小都要靠他,哪能折了進去……
「呃!大伯的意思不是眼睜睜看你去送死,你家那時的情況也離不開老二,總不能全家都餓死,只好委屈你了……」幸好那時尚未分家,有他去了,他兒子才免於徵召。
「我瞭解,大伯,不委屈,是我應該做的。」他不去,難道要他爹拖著老命去殺敵?
其實當初一戶出一丁,該去的是韓家大伯,可是他不知塞給裡正什麼好處,軍帖上的名字便變成韓家老二。
孝順的韓重華不忍父親一把年紀還要長途奔波,便提議由他代為接帖,反正他也是家中男丁,沒差。
父子倆爭執了一番,最後兩人淚汪汪的有了決定,畢竟家裡還有幾口人要吃飯,主力勞動者不能不在,成全了兒子孝心,一家老老小小也都得以溫飽。
「快進來,快進來,鐵樹他媳婦剛煮了鍋綠豆湯,來喝碗綠豆湯消消秋燥。」當了這些年的兵,手頭上多少寬裕些,也許能幫襯幫襯一些。想到大侄子的銀子,韓大伯笑得特別親切和氣。
韓鐵樹小韓重華三歲,今年二十二歲,成親六年,有三個孩子,目前算是鋪子的東家,但他卻常不在家,原因無他,好賭而已,好在賭得不大還有分寸,小輸小贏,還沒忘記養家活口的責任,有一點懼內。
「不了,我來之前剛吃了兩大碗的湯麵,肚子還飽得很,我是來找重陽……呃!鐵石,不知他在不在。」他主要是找弟弟的,這麼多年未盡到兄長之職,他心中有愧。
一聽到他找的是小侄子,韓大伯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鐵石他……呵呵!去送貨,一會兒就回來了。」
「那大伯你忙去,我就在這等他就好。」相隔十數年,說實在話,他跟親大伯還真沒什麼話好聊。
「你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飯,我讓你堂弟媳殺隻雞加菜,幾年沒見了,兄弟們連絡連絡感情,打斷骨頭連著筋,都是咱們韓家的子孫。」他刻意要拉近兩家的交情,打好關係。
「不用了,大伯,自家人不必客套,我還不確定會不會留在鎮上,也許過會兒就回家去。」家裡也該清掃清掃,多年沒住人,只怕是生霉了,還得大力整頓一番。
「回……回家?」韓大伯面色一陣訕然。
他還有家可回嗎?
「怎麼了,大伯,你的神情有點奇怪……」善於察言觀色的韓重華一眼就看出他面有異狀。
「哪有什麼奇怪,不就高興你能平安歸來,以後就把大伯家當你家,不差你一雙筷子一隻碗。」如果能傻乎乎的替他幹活就更好了,就像傻不愣登的小侄子。
「大伯……」他目光透著銳利。
「呼呼!大伯,我送……送貨回來了,今天可不可以讓我吃飯,我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快餓死了。
遠遠走來一道身形瘦小的影子,身後拉著比他人還重的板車,看來才十二、三歲的樣子,他人很瘦,看得出是長期沒吃飽,面黃肌瘦,一件過大的衣服穿在身上像掛了一塊布,鬆鬆垮垮的,衣服上還有數個大小不一的補丁。
沒等他說完,韓大伯笑著迎上前,打斷他未竟之語,順手接過重得快壓死人的板車。「喲!鐵石,快看看誰來了。」
沒有大伯的同意,連水都不敢喝的韓重陽餓得前胸貼後背,頭昏腦脹的看不清來者。「誰呀!有飯嗎?」
他一心念著吃飯,把有意向大侄子獻慇勤的韓大伯氣個倒仰,心裡暗啐他沒出息、不爭氣。
「是你大哥,你親大哥回來了,還不過來叫人。」這根傻木頭呀!何時才能開竅。
「大哥?!」韓重陽怔了一下。
「呵呵……不認得人吧!他走時你才三、四歲,難免生疏了些。」大侄子那一身綢緞袍子應該值不少銀子。
先敬衣,後敬人,韓大伯也是看韓重華一身人模人樣的穿著才對他另眼相看,尤其是簪發的玉簪,以及腰上的螭形玉珮,在在顯示他混得不錯,身為大伯的他好歹能分一杯羹。
韓重陽不解的搔搔頭,他手一舉高,露出滿是舊傷口的手背,見狀的韓重華瞳眸一利,只聽韓重陽道——
「我大哥不是七年前就死了,大伯還拿走二十兩撫恤金說要替我爹買藥?」
那些銀子一毛錢也沒落在韓家老二手中,他死時只有一口薄棺,隔日就下葬了,連哭靈都省了。
「撫恤金?!」他的?是誰謊報他已死的消息,他明明活得好好的。
韓大伯乾笑的抽了口水煙。「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胡說八道,大夥兒都以為你不在人世,你娘一聽沒多久就去了,你爹也只拖了大半年,不過幸好有那筆銀子,才讓你爹多活些時日。」
「剩下的銀子呢?」他的「撫恤金」就該還給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