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同齡的小朋友還在玩家家酒時,十二歲的她已經跳級讀完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十三歲半已經讀完高中。她醫學院畢業那年才剛滿二十歲而已——這還是因為指導教授不讓她跳級。
從小到大,她過關斬將,唸書如吃飯一樣容易,十五歲那年甚至有媒體採訪她。
一個學生所能得到的矚目,她都提早得到了。
可是父母親卻看出了她的不快樂。
因為陸絲從小到大沒有過朋友。
其實,想想這也是很正常的,當你是個精力旺盛的十六歲高中生,你會對班上那個十三歲的小鬼頭感興趣嗎?比起其他正值發育期的如花少女,月經才剛來的她干扁得就像一根木柴。
後來上了醫學院,她的存在對其他同學就像一記耳光。他們每個人那麼努力才能擠進這道窄門,而她呢?才幾歲而已就輕輕鬆鬆踏進來了。她的存在簡直是為了提醒其他同學他們有多平凡!
於是,同學們從來不吝惜讓她知道,她只是個格格不入的怪胎。而如果別人對她不好,自尊心超強的她就越努力在功課上把他們打敗。
這顯然不是一個改善同儕關係的方式,到了醫學院的後幾年,陸絲變得越來越閉塞。平時除了唸書之外,幾乎足不出戶,任何同齡女孩應有的社交生活她統統沒有,家裡也從來不會有同學打電話來找她出去看電影。
當她開始跟想像出來的朋友說話時,她的父母終於發現不行了!再這樣下去,他們會失去他們的天才女兒。
既然在台灣不快樂,那就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好了。
於是醫學院一畢業,父母就幫她申請到南加大的醫學院繼續攻讀,他們也陪她一起來美國。
果然,全新的環境裡雖然也沒有朋友,起碼不會再有人用那種看「天才兒童」的異樣眼光,繼續看她。
陸絲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她是南加大的醫學博士,加州地區醫院的外科醫生,並且參與好幾項受人矚目的醫學研究。她的精神狀況好轉一些,也漸漸學會武裝自己,不要太輕易受傷。
但是,天才就是天才,她優異的課業表現迅速引起恩師努特博士的注意。她一畢業,努特教授便將她安插在自己擔任副院長的加州地區醫院,擔任臨床醫生,同時加入他的醫學研究小組。
此後陸絲一路平步青雲,不是在門診就是在實驗室裡,每天設法把自己的時間排得滿滿的,不讓自己想到她的生活有多麼孤獨。
這些年來,她不斷催眠自己:她的事業成功,她廣受敬重,她是獨一無二的,她很快樂!她一定要快樂!她不能不快樂!
直到上個月,她在巡房的途中昏倒,她終於明白,豈只不快樂而已,她根本是堪堪與過勞死擦身而過。
「親愛的,你才二十六歲而已,人生還這麼漫長。」努特教授憂心地拍拍她的手。「給你自己放個假吧!沒有什麼工作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陸絲當然不願意。她怎麼能休息?她的研究怎麼辦?她的病人怎麼辦?所有依靠她的人怎麼辦?她的人生就是活在這些成就和榮耀裡。少了這些人對她的依賴,她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但是教授強迫她先休息三天。
三天後,陸絲自己回醫院提出留職停薪的請求。
讓她回心轉意的,是張世明的死訊。
張世明是個馬來西亞華僑,和她一樣,也是個不世出的絕頂天才。他十三歲那年就考上麻省理工學院,成為MIT有史來最年輕的學生,十五歲那年進入康乃爾大學攻讀博上學位。
但是,隨著年紀越大,巨大的工作壓力、同儕排擠效應、以及「天才」這個名號所帶來的異樣眼光,終於漸漸摧毀了他。
他的性格越來越退縮孤僻,最後終於承受不了壓力,情緒崩潰,被父親接回馬來西亞。
三十一歲那年,這位名噪一時的天才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
陸絲看著這些報導,彷彿看到自己的人生寫照。
對環境不適應。過高的自尊心。極度壓力。精神缺乏寄托。沒有朋友。和家人疏離。缺乏安全感。孤僻冷漠……這都是在說她啊!
她最近一次打電話給父母是什麼時候?
她最近一次對一個男人動心是什麼時候?
最近一次約她出去吃飯的朋友是誰?
這真的是她要的生活嗎?
她嚇到了。她真的嚇到了。她害怕五年後人們在報紙上看到的是另一個天才的殯落,只是名字換成了「陸絲」!
她不要這樣結束她的一生!
「我先給你一個月的長假,你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你隨時可以延長你的假期。」一直視她如女兒的老教授拍拍她的肩膀,放手讓她去飛。
突然之間,陸絲很想回到那個孕育她的海島——台灣。
一切的起始都在這裡,她在這裡是如此的不快樂,她突然感覺,只有回來面對這段痛苦的成長過程,她才能浴火重生。
事實證明,尋根之旅顯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的,看看她現在落得什麼處境!
陸絲停下來,靠著路邊的石墩拚命喘氣。
「陸絲,你在唬誰?你真的以為你可以沒有水,在日正當中的時候走上幾十公里?」
她引以為傲的嫩肌已經變成火紅色,米白色的真絲襯衫和寬管長褲淒慘無比地黏在她的身上,讓她完全飄逸美麗不起來。
「水,我要水……」流在山溝裡的水看起來突然可口無比。
普嚕嚕嚕——一輛藍色小貨卡優哉游哉地晃過來。陸絲大喜,跳起來對它用力揮手。「哈囉!哈囉!」
車子慢慢晃到她旁邊停下來,車窗搖下,一個六十多歲的黝黑駕駛衝著她呵呵地笑。
「小姐,你一個人要去哪裡?」
「謝天謝地,我的車子在前面拋錨了……」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路邊那台白白的玩具車是你的?那種車開我們這種山路不適合啦!」這位阿伯看起來好和善。
「我現在知道了。」她沮喪地垂下頭。「請問你可不可以載我到有人煙的地方,我想借個電話,找人來拖我的車。」
「好啊,沒問題,上來吧。」阿伯爽快地答應。
一爬上車,從冷氣孔吹出來的涼風幾乎讓她落淚,陸絲發誓,她再也不敢把生命中的小事視為理所當然了。
「你叫我勇伯就行了!我跟你講,這條路不是大路,你開到這裡來是一定開錯的。」
「我看不出來『大路』和『小路』的差別……」她覺得她開來開去,路明明都是那一條。
勇伯笑了起來。「這條路是通往後面那個蓋了一半的度假村。前幾年經濟不好,建商蓋到一半就卷款潛逃了,所以這條路的後半段幾乎沒有什麼人會過來,幸好你遇到我,不然你就要走好長一段路,到前面那個地方才比較會有人經過。」
「真是太感謝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陸絲感激涕零。
「來,這罐水給你喝。我待會兒還要去別的地方,所以就在前面那個路口放你下車。」勇伯說。「你彎進去走個五、六分鐘就會到『橘莊』了,其實更過去一點還有一個『清泉村』,比橘莊更熱鬧,不過你若只是要借個電話,橘莊就夠大了,而且他們那裡還有一個會修車的師父。」
「那就太好了!謝謝,謝謝你!」
果然人間處處有溫情。她有個感覺,接下來的一切一定都會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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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會變好嗎?
站在橘莊的街口,陸絲開始感到懷疑。
橘莊長得就像一個普通的山區小鎮,房子的建築也很隨興。主街的兩旁大多是兩層樓的矮房子,灰灰舊舊的,倒是旁邊七弄八岔的巷子,有一些看起來像民宿的房子,稍微有趣一點。
但是整體來說,這裡實在就是一處貧瘠不毛的山村野地而已。
幾個在路邊踢球的小朋友先發現她,齊齊停了下來,眼珠黑溜溜地衝著她瞧。
「嗨……」陸絲吶吶地抬手打招呼。她現在看起來一定很狼狽!
小孩子們你推我擠,嘰哩咕嚕笑鬧了一陣,一個孩子王模樣的男生被推舉出來,負責向她問話。
「你要找誰?」
「你們村子裡的修車廠在哪裡?」她小心翼翼地問。
「要找於老大的!要找於老大的!」一群小孩騷動起來。
「我去跟他講有人要找他!」
「她是漂亮小姐啦!我們帶她去,於老大看到心情一定會很好!」
「對啊!然後他就不會趕我們回去寫功課了,快快快!」
一群小孩興奮地討論完,簇擁著她往路邊一條小巷子裡鑽進去。
陸絲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拿這些小皮蛋怎麼辦,只好被他們推著走。
突然,有人拉拉她的衣服後擺。
「你的衣服好漂亮。」一個小女孩眨著又深又圓的黑眼睛,輕輕撫著她的真絲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