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就為一柄小刀掉眼淚,這是代表我鑄刀技術還不算差嗎?」
她才不是為了鳳舞刀在哭呢……
「看來就算以後我離開寨裡,也能靠著打造刀劍來謀生。」武羅笑道,她抬起氳滿水霧的圓眼覷他,不確定自己聽見什麼。
「你說……離開寨裡?」
「我在想,萬一日後有了孩子,我也不希望孩子從小以當土匪為目標,畢竟刀口上舔血的生活,做父母的難免提心吊膽,你說是不?」他與她成親時都還年輕,彼此有共識要緩幾年才孕育孩子,現在時日已成熟,是該替未來打算打算。
「嗯……」她雖然只應了這麼一聲,腦袋瓜子卻不停地用力點動。
「虎標哥那邊,想也知道一定會強力阻止,不過他們全是靠拳頭說話的海派兄弟,只要打贏他們,就不會太為難我。秋水,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好……」
那一夜,她用鳳舞刀削了蘋果,他一口,她一口,甜蜜的滋味,至今他依然牢牢記得。吃完蘋果,他低首吻她,從她唇間嘗到果香,舌尖更是貪婪地沿著她的唇辦輕畫,誘哄她,要她主動張開柔軟小嘴,迎合他……
當初,他真的是抱持著單純的心思在鑄造龍飛鳳舞刀,他怎麼也沒想到,後來,他手裡握起龍飛刀,奪走許許多多條性命,龍飛刀上,喂滿鮮血,而鳳舞刀,就如同她一般純淨,不曾沾過半點血腥——
夫妻刀,龍飛鳳舞,本該用以宣告他與她的恩愛感情,孰料,龍飛刀砍斷鳳舞刀之日,他承諾給她的生活,變成永遠也無法實現的謊言。
他,成為背信毀約之人。
他用龍飛刀,親手,殺了他的秋水。
也殺掉自己對這個人世間,唯一殘存的眷戀及活下去的動力。
第7章
「秋水……秋水?秋水!」
魘魅聲聲呼喚,一次比一次大聲,到最後直接用吼的,才將那位坐在忘川河畔的白衣姑娘給喚回頭,她滿腮眼淚,不知已經哭了多久,魘魅歎氣,在她身邊坐下。
「又在哭了?」他變出一條帕子,遞給她,她緩緩接過,抹去眼淚,不一會兒,它們又淌滿雙頰。
「想起一些……往事。」她嗓音沙啞,充滿哽咽。「好甜蜜的往事,想起我剛成為他的妻子,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心裡還記得那如糖似蜜的點滴……明明就是那麼快樂的回憶,為什麼……現在卻讓我好痛苦、好痛苦,好像快要捏碎心臟,好疼、好疼……」她按住心窩,淚不止,痛不止。
我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讓你這麼擔心,不會再棄下你一個人,我一定會讓你過好日子,秋水,相信我。
嫁給我。
沒了龍玉珮,有我還不滿足嗎?
你就像鳳舞刀一樣,也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因為你在,我才能像現在心滿意足,要是失去你,等同於剜掉我的心,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
秋水,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她沒忘呀!
一個字一個字,在夜裡、在每一刻,她都反覆喃喃背誦,好怕自己遺忘,她要記著,絕不要忘,可這些已經化為她骨血的字詞,卻啃噬著她,教她痛苦翻騰。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你做到。
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
我不要!我不希罕!這從來就不是我的心願!
她多想當著武羅的面,狠狠地這樣吼回去,可她怎麼捨得,她從來就捨不得讓他為難……
現在的他,位列仙班。
現在的他,不需要情愛。
現在的他,忘了曾經深愛她的自己。
現在的他,就算失去她,也不再感到剜心之痛。
所以現在的他,希望她忘掉過去與他的種種,不要記得兩人的感情,不要記得兩人心靈相屬的頸項纏綿,快些入世投胎去……
魘魅攬住她細瘦的肩頭,讓她將螓首靠在他肩上,這個純粹兄長般疼愛的舉動,又讓連秋水流下眼淚。在那月色照耀的小溪旁,她多渴望武羅也能這樣輕輕攬著她,拍拍她的肩,然而他只是站得遠遠的,不敢……或者該說,不願靠近她。
「秋水,真的這麼痛,就忘了吧,你一個人孤單記著又如何呢?你也不可能成仙成佛,就像我,除了當鬼差之外,我也不會被招攬到天界去,世間本來就有很多很多的不公平,你追逐著一位神祇,比我這只失戀鬼還要慘,全忘了吧,老實說,我多羨慕你,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這些痛楚,多容易哪,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羅天尊呢?」魘魅勸道。這些話,他提過無數次,每一次連秋水都無法聽入耳,這一回卻字字鏗鏘、如雷貫耳。
一碗孟婆湯,就能遠離痛楚。
多容易哪。
何苦折磨自己,又何苦……拖累武羅天尊呢?
是呀,她在拖累他。
她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他不再是需要她陪伴的人類武羅,也不再是需要她縫補傷口的罪鬼武羅,他已是萬能神祇,他是神武羅……
「也許……你說得對,一碗孟婆湯,換來遺忘和釋懷……只有我記得那些,沒有任何意義,他也覺得苦惱吧,所以才如此希望我快些投胎……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麼呢……」淚水紛紛,她哭喃,纖瘦身軀不停顫抖。
「這個黃泉裡好冷,連我待著都覺得寂寞,上頭春暖花開,耀眼太陽照著,身體烘得暖呼呼,你有多久沒曬過陽光?」魘魅輕拍她的背。
「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快要遺忘那是怎生滋味。
溫暖,是什麼?
耀眼,又是什麼?
「你不懷念嗎?」魘魅在誘哄她,教她回憶趄她失去的那些。
「我……懷念……我懷念在太陽底下……他牽著大東,一手勾著我的腰,他會放慢步伐,配合我的溫吞,一步一步,走在草香濃濃的小徑上,我仰頭看他時,陽光從他髮鬢邊灑落下來的溫暖……」
「會的,你下一世,一定會再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
「是呀,下一世……」她的上一世,早就不存在,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她曾經在這裡,遇見五十五歲死去的四弟、六十一歲病歿的二妹,以及八十九歲壽終的爹親,大家都死了,再度人世,來來去去,成為全新的人……
「所以,我讓人替你準備孟婆湯?」魘魅順勢提了,因為他看穿連秋水的動搖與倦累。
她的目光,瞟回忘川之河,暗色河水涓涓細流,潺潺流水聲,流逝著光陰,隔著忘川,是另一方天地,另一方有花有草有陽光的人間,去了,就只剩她一個人;不去,她仍是孤寂一個人……
若記憶,成為包袱,忘了才好。
若自己,成為包袱,舍下了,才好。
好半晌之後,她幽幽開口頷首。「好……」
忘了。
舍下了。
無論是記憶,或是她。
最後,再讓她走馬看花地回顧那一世,再流連唯一一次的甜與痛。
然後,飲下孟婆湯。
一切,化為烏有。
一切,回歸為零。
「連秋水」這個人的所有,隨之消失。
連一丁點的塵埃,也別剩下……
她慢慢閉上眼,細細咀嚼每段過往。
甜美的,她與他在小茅屋裡,圍著火爐,爐上一鍋湯,湯裡青菜多過於薄薄肉片,雖簡單,卻好美味,熱呼呼的湯碗,煨得她雙手也暖起來,他替她夾菜,說她太瘦,要她多吃些。
甜美的,他向她允諾,說會疼她憐她。
甜美的,躺在他身邊,凝望他的睡顏,與他同衾,他的體溫,暖和著她。
甜美的,他鑄造鳳舞刀送她。
甜美的,他說她是他心頭上的一塊肉。
痛苦的,爹無情拆散,爹命人狠狠杖打他。
痛苦的,他被綁在馬背上,驅逐出府。
痛苦的,她以為他死去,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要隨他死去。
痛苦的——
那一天,她與他的死別,她的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崩潰瘋狂的吼叫聲……
秋水!
那一天的天空,是暗沉的灰,彷彿風雨欲來的跡象。
她趕在雨沒落下來之前,將晾在長竿上的衣物收拾進屋,一件件折疊好,準備收進木櫃裡,不經意發覺他的長衫左邊有處破洞,約莫尾指長短,她找來針線,拉著椅,坐在窗邊,開始補起衣裳。
這是刀子劃破的缺口。
不知是哪一回和犬戎寨對上時的廝殺混戰給弄出來的破洞。
幸好,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即將終止。
武羅得到虎標弟兄們的首肯,答應讓他們夫妻倆在過完年之後離開匪寨,去南城做些鑄刀鑄劍的打鐵小生意,過起連秋水最希冀的平凡人生。南城不如西京熱鬧繁華,人口也少上許多,可那兒寧靜無爭,山明水秀,能在那兒落地生根,重新展開新生,她與他,都好生期待,他承諾她,待生活安定下來,他再陪她一塊兒回連府,看連老爺是要殺要剮,他武羅沒有第二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