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過太多這樣的夢,夢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當她伸手擁抱他時,他便會化為氤氳煙霧,讓她撲空、教她失望。
這一回,也是夢嗎?
爹說,他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死心吧!
大紅說,他死了,否則怎麼會完全沒消沒息。
管事說,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傷又沒有盡快醫治,生機渺茫。 掄拳的左手,碰著了他剛稜緊繃的臉龐,是溫熱的,是實體,不是虛幻的,他沒有消失不見。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跡使得這個簡單動作變得費勁,同時,有東西,細細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來。
她以指尖觸摸他的下顎,他略硬的鬍髭刮癢她的膚,而她的指,為他帶來了細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膚,怎會在他顎膚上留下任何痛覺?
武羅拉下她的柔荑,在眼前檢看。
血,乾涸後的顏色,是深深的褐,滿佈在她掌間。無數粉碎尖銳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漬上,有些深深沒入她手心膚肉內,刺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因為此時她的攤掌碰觸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結痂的傷口,鮮艷的血,又開始汩汩湧出。
那些紮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臉頰的元兇。
他拾起從她掌心掉落出來、體積較大的碎片端倪仔細,瞬間,倒抽涼息,眼眶炙熱泛紅——
他的,龍玉珮。
那塊在他被連府家丁亂棒齊毆時,跟著一併砸碎的龍玉珮,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標發現,虎標將它們及他那襲染血的布衣一塊兒打包丟棄了,而另一部分……掉在連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們割破她的掌,帶來疼痛,她也不鬆手。
她握著,足足好幾個月……
「傻秋水……」他好心疼地喚著她的名。
在確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後,她唇畔浮現笑容,投入他懷裡。
第5章
武羅的衝動,百年來完全沒有長進。
當年,他從連府別院帶定了她。
現在,他從陰間地府帶走了她。
還是人類時的他,一心堅持要與她比翼雙飛,他不要她留在連府別院裡,等待另一個男人領著大紅花轎來娶她,他的心意堅決,不容任何人撼動,在連府婢女的驚呼聲中,抱起秋水,躍上屋簷,消失於眾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卻失去當時不顧一切的勇氣,才會在此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只能愣愣地看著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塵無瑕。
因為他對她的愛,已經淡化,不再像身為人類時那麼深刻難忘、刻骨銘心?
過往已成雲煙,愛已成往事,所以他才無法拋下一切,只求與她終身廝守?
愛……若真的逝去,為何光是憶起往昔,他的心,仍會喜悅如嘗蜜;仍會刺痛
如刀割?仍會眷著她的笑靨;仍會憐著她的淚水?
抑或是他將洗心咒念過成千上萬回之後,便當真將他的心越洗越無情、越洗越淡漠,否則他為什麼沒有伸手擁抱她?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奮。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月讀的告誡,一遍又一遍響起。
無緣的兩個人。
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不……
不!
他不想,也不忍……
武羅的為難,連秋水全看在眼裡。
她一點都不想令他苦惱,這並非她的本意,她不敢奢求已是天人的他,會與淪為鬼魂的她仍有交集,能默默見著他,她滿足了,也不貪心了,看到他現在的耀眼神威,她好欣慰。
原本還想與他聊些往事的她,慢慢靜默下來,心底敘舊的渴求緩緩沉澱,鎖進心靈深處。言語,已經無法改變什麼,若他與她同心,即便不開口,她也會知道他的心意;若心無靈犀,多說半宇都是枉然,不說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
她淚眼婆娑,遙望著月,任由寶貴的光陰從指縫問流逝。
月兒沉落,夜幕漸漸被照亮,天際雲彩,是鮮艷的橘黃。
夜,將被日所取代。
「天快亮了,我與小白狗必須快些回去,現在的我們不能看見日出。」她想替他找台階下,他已經傻怔怔地凝覷她良久,卻擠不出太多話,她清楚他在苦惱些什麼,既然他無法做出反應,就由她來吧。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開口說要走。
她與他之間,總得有個人先轉身從困境中退開。
日光,是鬼魂的劇毒,旭日如此美麗,她有好久好久未曾欣賞過,可即便懷念,她不能連累小白狗陪她一塊兒遭烈陽焚身,在白晝裡被融為一陣輕煙。
連秋水懷中抱著雪花,給他一抹輕笑。
「請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斬妖除魔時,小心自身安全……我走了。」她的笑像訣別,彷彿永生永世都不會再相見,她細細叮囑,眉目間一如他記憶中的溫柔。
「秋水!」
他喚住她,她回眸,靜待著。
留下她!開口留下她——
不,你會再害死她,你不怕嗎?你不自責嗎?你不心痛嗎?
留下她!可是我想留下她——
絕對不可以!她已經為你死過一回,夠了!武羅,夠了!
武羅握緊拳,指甲深深陷入膚肉,以疼痛來阻止自己做出會後悔萬分的蠢事。不能留她!不能擁抱她!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現在的我,不再是之前那個沒用的武羅,你……你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開口,我一定幫你做到。」他冷靜之後,說道。
「沒有。我沒有需要你幫忙的事。」她笑著搖首。
「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不讓她嘗半點苦、挨半點疼,只要她願意,他用盡任何方法也會為她達成。
她的淡笑,有片刻凝結,好似因他的話而怔住,過了好久才慢慢恢復。她的嗓音有些僵,明明想笑,唇角卻沉重得無法飛揚,最末,勉強擠出笑容。
「不用。你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真的。」她保證。
遠方雞啼,日的炫光,從山頭後方竄出,催促著見不得光的鬼魅盡速躲藏。
她旋身,輕飄飄白裙下擺宛如浪潮,更像煙霧,她每走一步,便隨之拂動一回,三步後,她停下身影,回頭。
「有件事,可以求你幫忙嗎?」
「你說!」他激動地回話,好似她願意開口請他幫忙,是天大的要事。
「那塊龍玉珮……你還記得嗎?」
「記得。」
「可以幫我將它恢復原狀嗎?」
這種小事?
對已成神祇的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
武羅右手平攤,幾道微光在指掌間閃耀再消失,完好無缺的龍玉珮已平平穩穩地躺在他掌心。
「謝謝你。」她上前取走玉珮,握在左手。「這樣,兩塊玉珮就能並在一塊兒了。」鳳玉珮當初隨著她入葬,一直掛在她身上。
就算她與他無法圓滿,她仍私心希望,兩塊本就該是一體的玉,能夠代替他們。
鳳玉珮等待龍玉珮,已經等待了好久……
她,等待他,也等待了好久好久。
連秋水轉身背對武羅,兩人誰也沒有道再見,他沒有攔她,任由她穿透巖面,步入一片黑暗,與外頭的人界完全隔絕。原本緩緩輕移的蓮足,開始急促奔馳,她跑得好慌亂,像是準備逃到一個誰也沒有的地方,未料卻踉蹌絆倒,跌得四平,小白狗雪花及龍玉珮因而跟著落地。
她沒有爬起身,嗚咽著,豆大的淚珠淌落,小白狗雪花回到她身邊,舔去她滿腮的鹹鹹水珠,擔心地嗚嗚詢問。
「我好高興他從地府中強硬的把我帶走,我好高興他聽見我下一世的夫君除我之外還會有好些個妻妾而發怒……我以為……他會像以前從別院帶走我那樣,帶著我……走向那片燦爛花開的仙境,是我太妄想了,他是神,我是鬼,神與鬼怎能有未來?是我忘了那位白髮仙人說的話,是我忘了……連秋水,你怎麼可以忘……」她痛哭,淚落得又凶又急,清瘦身軀蜷在漆黑的地上,擁抱著自己,擁抱絕望。
是她的錯。
是她仍眷戀不忘。
是她還無法釋懷。
是她,牢牢記著當初她枕在他懷裡,他穩健的心跳教她心安,他帶著她,步入了開滿許多不知名小白花的寨門內,告訴她,這裡是他的新家,而她,將會與他在此落地生根……
她暈眩地閉上眼,仍阻止不了眼淚下墜的速度。
往事,侵襲而來,她無力抵抗,浪潮般的回憶,野蠻地吞沒她,黑暗的眼簾中,那一片燦爛花開的仙境,緩緩浮現,猶如夢境,呼喚著她重溫徘徊——
一朵一朵白色小野花,潔白似雪,開滿在寨門周圍,即便此處是恐怖的土匪窩,它們同樣開得恰然自得,芬芳不減。若不是武羅事先告知她這兒是匪寨,她真會誤以為自己來到哪處偏遠小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