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他的頭髮很長、很亂,幾乎蓋掉他半張臉,一個男孩子留這麼長的頭髮,實在不太雅觀。
這是弄弄對夏雨的第一個看法。
這年冬天,他們第一次見面,夏雨十六歲,宋予弄十三歲。
不過幸好頭髮蓋掉夏雨的右半張臉,不然初次見面,她或許會被他臉上的傷給嚇著。
在他額頭上,有一道接近八公分的新傷,還沒上藥,鮮紅的皮肉往外翻著,血有些干了,可乾涸的血漬從額頭一路滑到太陽穴,再滑往下巴處。
就算只看見留在頭髮外的半張臉,也夠讓人觸目驚心,他的左眼是腫的,腫脹的眼皮幾乎掩住他的眼珠子,他的左下邊嘴唇也是腫的,一片清晰的紫紅色瘀青明明白白佔據在那裡。
他很瘦,這麼冷的天,竟然穿著短褲,上半身雖然有薄長,但袖子早就被扯得破碎,幸好老爸的外套披在他肩膀,否則明天肯定得重感冒。
走近點細看,弄弄發現他瘦削的手臂和雙腿間佈滿了直直橫橫,幾十道被皮帶抽過的痕跡,有的破皮滲血,有的是嚇人的深褐色。
夏雨努力張開眼,看著面前的小女生,她不像別人,眼睛裡沒有一絲驚慌失措,有的只是淡淡的悲憐。
悲憐……垂下頭,他以為人們對於自己只有一種感覺,叫做厭惡。
低頭,他看見自己的衣服從胸部撕出一道口子,讓他大半個胸膛露在外面,而那塊皙白的肌肉上,有一條撕裂傷,醫生說要幫他看看的,但他堅持不給看。
那家醫院很貴,全世界都知道,他不懂為什麼蕭先生要將他的母親送到那麼昂貴的醫院裡……他怕賣了自己都還不起。
「弄弄,你帶夏雨去客房洗澡,從大叔的衣櫃裡找套衣服給他,換一下新床單,去找雙加大的新拖鞋,到樓下來端宵夜……」
說話的那人叫做閃閃,看起來年輕得像個大學生,以前他們在路上碰過幾次,後來他才知道,她是蕭先生的妻子。
閃閃一進門就丟給弄弄十幾個指令,弄弄乖巧聽話地一一回應。
那個女孩叫做弄弄?夏雨抿緊雙唇。
她不是受虐兒就是菲傭,可未成年女人是不能當菲傭的,所以她是受虐兒?這是夏雨對她的第一印象。
弄弄走到夏雨身前,才發現他竟然這麼高啊,比蕭海齊還要高很多、很多、很多,依蕭海齊的理論來說,這個夏雨肯定很不會唸書。
蕭海齊是這麼講的—腦部是人類消耗熱量最多的器官,而我所有的熱量都拿去供給大腦所需,沒有多餘的熱量可以拿去長身高。
所以他的大腦……用的熱量肯定少得可憐。
伸出手,弄弄笑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嗨,我們上樓,好不好?」
夏雨定眼看向「受虐兒」,遲疑了一下下,之後伸出手,女孩旋即牽著他,逕自往樓上去。
當兩隻手相觸時,他倒抽一口氣,瞠目看向女孩纖細的背影。
從來……他不曉得這世界上有人的手可以這麼柔軟、這麼溫暖,那手,小小的,卻彷彿醞釀著無數的力量,將他忐忑的心,暖暖地裹起。
弄弄緊握住他,回頭對他笑著,還怕他看不清楚似的,一路走一路說話。
「這裡的地磚很滑,要小心哦……我們要上樓梯了……慢一點、慢一點,不要撞傷腳指頭……」
她以為自己的角色是導盲犬,而夏雨改名字叫做海倫凱勒。
終於,他在很多次的「小心一點」之後,來到閃閃口中的客房,弄弄打開房門,把他帶進屋裡。
幾乎是第一眼,夏雨便愛上這個房間,空間很大、電燈很明亮,那扇落地窗正對著東方,早上,他會讓金黃色的陽光給喚醒。
窗邊還有一座橡木色的書桌,書桌上有一整排小說。
他的視線逐一掃過屋裡的擺設,那張床看起來又大又暖,象牙白的衣櫃、書櫃大得讓人想要探索,他最喜歡天花板上面的燈,一打開按扭,便驅逐所有黑暗。
這家人一定很好客……
最後他走到床邊,視線落在床頭的牆上,那裡有一幅畫,畫裡有葡萄園、纍纍的果實、豐收的季節,摘葡萄的女人臉上漾著笑顏,小孩提著籃子跟在母親身後,一面逗著腳邊小黑狗,一面笑著。
這是一幅很幸福的畫作。
在夏雨發傻的時候,弄弄已經快手快腳地做了很多事,她走回他身邊,一把拉掉床上的防塵罩,轉過身對他笑道:「盥洗用具已經擺好了,我把衣服放在浴室裡面,藥箱在浴室,裡面有各種藥,如果你不會用,不打緊,你洗完澡後,我幫你。」
他有發那麼久的呆嗎?
她竟然一口氣完成閃閃的好幾個指令,現在他一點都不懷疑,她有本事將所有的命令在他洗完澡前處理完畢。
「怎麼不說話?你很痛嗎?要不要我幫你洗澡?」
他輕搖了下頭。
「你不要客氣,以前在育幼院,我經常幫忙弟弟妹妹洗澡。」她說得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
育幼院?他皺皺眉。
「怎樣,需要幫忙嗎?」
他又搖頭。
「好吧,那你慢慢洗,慢慢上藥,不要心急,沒有人會催你。」
說完,她丟下他,離開房間。
他走進浴室,打開水,那水……暖得讓他難以適應。
他們家是沒有熱水的,小小的舊公寓裡,陰暗潮濕,沒有電視、冰箱,沒有冷氣、熱水器,他們家什麼都缺,卻從不缺少吼叫與暴力。
對著鏡子拂開頭髮,額頭那道傷果然猙獰可怕,但他沒有被嚇到,因為這樣的傷他應付過許多遍……他看一眼放在洗手台邊的藥箱,嘴角抿起一抹笑。
打開熱水,溫熱的水遇上他的傷口,他痛得蹙眉,但卻捨不得離開那份溫暖……
洗好澡走回房間,他換上一身乾淨的休閒服,是蕭先生的,衣服長度剛好,但有些寬,不是衣服的問題,是他太瘦。
夏雨看一眼房間,新床單鋪上了,棉被整整齊齊地疊在床尾,吹風機躺在書桌上,新的拖鞋、新的踩腳墊,茶杯、水壺、透明的玻璃壺,薰衣草在裡面跳舞,熱騰騰的蒸氣往上飛,看起來好溫暖,暖得他不由自主伸出雙手貼在玻璃壺面。
弄弄的動作好快,他該不該懷疑她其實……不是麻瓜?
拿起吹風機,走到梳妝台前,熱熱的風在髮梢上面吹拂著,他滿足地吸一口長氣,好久……他好久沒過這種生活了。
閉上眼,夏雨聽著熱風在耳邊吹響,遙想當年,那個領著他學騎腳踏車的男人……
插頭陡地被拉掉,呼呼的風聲戛然停止,夏雨睜開眼睛,就見弄弄那兩顆小虎牙。
「再吹下去,你的頭髮要燒焦了。」她一面說一面將吹風機從他手中抽走,捲起線頭,半分鐘都不浪費。
他回頭,定定望著她。她說話的時候習慣性地將嘴角揚起,好像無時無刻都在笑—世上有這麼多好笑的事嗎?
並沒有。應該是痛苦的事佔去大半。
「吃宵夜吧,閃閃的廚藝雖然不怎麼樣,但食材是老爸買的,你安心吃,不會中毒。」
中毒?意思是食材換了閃閃買,就會中毒?
他還沒把她的意思弄懂,弄弄就把托盤往前推,笑臉迎人道:「快吃。」
拿起筷子,自從走入蕭家後,這是第幾次感覺到溫暖了?他數不清楚……
「聽說,你被你爸爸家暴?」她問得直接。
他的筷子停了兩秒,一點頭,又繼續低頭吃麵。
面好吃嗎?關於「好吃」的記憶已然遙遠,他對食物很少有這方面的奢求,他只期待食物是熱的,不要冰冰涼涼,不要冒著一股酸臭腐味……
「聽說,你媽媽被打得住院了?」
她的問題,每個都讓人見血,幸好他對暴力很有經驗,已經養得皮粗肉厚,她的問題傷不了他半分!
他又停頓一下,卡了兩秒,點頭。
那模樣,好像她的話很難懂,要花點時間消化,才能夠正確回答。
「聽說,你為了保護你媽媽,拿刀子砍你爸爸?」
這次,他不只停頓一下,而是停頓了很多下,多到弄弄發覺自己的問題沒禮貌,想要換個問題時,他才僵硬的點了下頭。
見他那樣,弄弄突然開口要求,「可不可以請你放下筷子?」
他沒弄懂她的意圖,但乖乖照做,因為弄弄臉上神情凝重。
她也被嚇到了?她害怕殺人兇手?她想趕他離開這個溫暖的房間?
夏雨歎口氣。沒關係,這一切本來就不是他應該得到的。
「可不可以請你站起來?」
她的話讓他更加確定,她不歡迎他。
蹙了蹙濃墨的黑眉,他不只站起來,還轉身,打算進到浴室裡,換回自己那身狼狽的衣裳。
但他才剛跨出一步,一個飛身撲抱便阻止了他的步伐,他的後背讓弄弄緊緊抱住,她的雙手圈住他的腰,力氣很大,好像在對全世界宣示—誰都別想讓她放開他!
他僵在原地,被她的動作弄得滿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