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亞!蘇菲亞そ」
她試圖叫喚那暫代廚娘職務的女僕,但聲音卻傳不到樓下廚房那兒,她叫了兩次,女僕沒聽到,她乾脆回身,匆匆忙忙的拎著裙子轉身跑了出去。
沒想到那女人就這樣丟下他,波恩有些傻眼,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不自覺大步跟上,在樓梯口追上了她。
幸好他有跟上,因為她跑得太急,差點摔了下去,他連忙抓住了她。
「怎麼回事?你急什麼?」
凱有些驚魂未定的壓著心口,但仍快速的開口道:「廚房裡有一鍋豆子泡了水,我讓蘇菲亞早上煮了給大夥兒吃——」
她話沒說完,他已經反應過來,鬆開了她,三步兩並的飛快往樓下跑去,直奔蔚房。
當他穿過庭院,來到獨立在外的廚房時,已經看見炊煙裊裊,他匆匆推開門,蹲在地上替火爐添加柴薪的蘇菲亞被他嚇了一跳。
「大人?」
「豆子呢?」
蘇菲亞呆看著他,「什麼?」
「豆子!泡了水的豆子在哪?」
因為他兇惡的表情,蘇菲亞忙指向火塘上的大鍋,「在那兒。」
他聞言,想也沒想,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大鍋從火塘上扛了下來。蘇菲亞見狀驚呼一聲,凱在這時跟著跑了進來,慌張的問:「她把豆子煮了嗎?」
「才剛上火塘。」他說:「鍋子是溫的。」
凱聞言,忙從門邊讓開,指著外頭冰冷的石磚,道:「快倒外面地上!」
他兩個大步來到門外,迅速把那鍋豆子倒了一地,他豆子才落地,那女人已經端來一盆冷水,嘩沙一聲,潑在它們身上。
冰冷的石磚因為冷熱交錯,散發出氤氳的熱氣,兩人氣喘吁吁的看著滿地冒煙的豆子,旁邊女僕則傻眼的看著他倆。
凱喘了兩口氣,回身再去水缸裡舀水,然後蹲在地上,把那些微溫的豆子全撿回裝了冷水的水盆裡。
被泡脹的豆子看起來十分飽滿,但尚未發芽。
她把水盆放在地上,雙手並用的撿沒幾顆,就看見他也蹲了下來,跟著她一起撿那些豆子。
「你覺得它們熟了嗎?」他問。
「不知道。」她微喘著說:「可以再泡幾天試試看,看它會不會發芽。」
「也許我們應該乾脆把它吃了。」他說:「泡過熱水它可能會爛掉。」
她瞧了他一眼,道:「或者我們應該賭它一把,如果它發芽了,可以收成好幾倍的量。」
他抬起眼看著她,然後低頭繼續和她一起撿拾那些微溫的小豆子。
等到兩人把豆子撿好之後,才發現內庭裡,每個經過的人都停下了腳步,一臉驚愕的看著他們。
該死!
他暗咒一聲,輕咳一聲,把手上那盆豆子交給——
他才要交給蘇菲亞,身旁的女人就朝路易叫喚,道:「路易,你過來。」路易遲疑了一下,走了過來。
「看好這豆子。」她交代著,不著痕跡的解釋說:「如果它發芽了,就拿給大人,我們就能種植它們好收成更多。」
波恩看了她一眼,她交握著雙手,回看著他。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如她所願,把那盆豆子交給路易,那管馬廄的男孩緊張的接過豆子,轉身走開了。
「蘇菲亞,抱歉嚇了你一跳,但大人想到我們可以把這些豆子拿去種,你到塔樓和安東尼領些包心菜和洋蔥,改煮點蔬菜燕麥粥給大家吃吧。」
「是的,夫人。」
「夏綠蒂,燒一壺水送到大人房間,給大人洗臉。」
「好的,夫人。」
支開了那兩名女僕,她轉向另一個少年,「安德生,我們需要把所有的豆子泡水,讓它們發芽,你可以找米歇爾一起去和安東尼拿豆子嗎?」
「沒問題,夫人。」
說著,那少年也走開了。
她見狀,抬眼環顧四周,其他剩下的僕人,瞬間別開視線,掃地的掃地,打水的打水,紛紛繼續做著他們原來在做的事。
他有些愕然的看著瞬間被她清空的內庭,不知為何,只覺有些好笑。
她鬆了口氣,這才回頭看他的臉說。
「大人,如果你不想著涼,我相信你需要回房穿件褲子。」
他聞言一愣,匆匆低頭,這才發現他只穿了羊毛衫,赤裸著他的雙腿,完全忘了穿他的褲子,若不是那件羊毛衫夠長,他雄偉的小弟弟就要出來見人了。
「該死,」想到方才全程他都光著兩條腿,他忍不住低聲咒罵著:「你讓我看起來像個瘋子。」
「你讓我看起來像個女巫。」她眼也不眨的看著他,沒好氣的說:「而且你沒穿褲子不是我的錯,那又不是我脫掉的。」
說完,她揚著她小巧的下巴,轉身走回主城樓。
他愣看著那女人挺得筆直的背影,下一瞬,笑了出來。
「米歇爾是誰?」
她愣看著他,懷疑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但那剛洗完臉,正拿布巾擦臉的男人,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然後她才想起來,一般貴族其實很少會記得僕人的名字,而他在這城堡裡,又收留了太多新來的孩子。
「米歇爾是你前任執事的兒子。」
他愣了一下,想了起來,「紅頭髮的那個?」
「紅頭髮的那個。」她點頭。
他把布巾放下,繼續穿戴厚布做的軟鎧甲,忍不住再問。
「剛剛在院子裡,你為什麼要我把豆子交給路易?」
她跪在火塘邊,一邊清掃煤灰,一邊道:「路易家裡以前是種田的,讓他顧著比較保險,他會知道該如何照顧芽苗,不讓它們霉掉。」
他套上鎖子甲,發現她竟比他還瞭解城堡裡的人。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有嘴,我會問。」她抬起頭來,瞧著他,道:「而且那些女僕會聊天。」
這話,讓他又扯了下嘴角,他那自嘲的笑,軟化了臉上僵硬的線條。
她瞧了,忍不住開口,多管閒事的道。
「你知道,你應該派人去南方買些牲畜。雞可以生蛋,牛和羊能產奶,而且它們吃草就可以活。」
她知道他有錢,這男人搶了她一箱金幣,她不懂的是,為何他遲遲沒有做這件很顯而易見應該要做的事,雖然到南方路途遙遠,但總也要有一個開始。
「那些牲畜在半路上就會被搶光了。」他告訴她:「運送那些牲畜,需要一整支軍隊。」
聞言,她這才恍然過來,想起他之前曾說,因為饑荒,路上宵小強盜橫行的事。
她把煤灰都清好,看著他穿戴護手。
那東西有綁帶,他半天沒弄好,她忍不住上前接手,替他繫好綁帶。
他低頭垂眼看著那個女人,不解她清完煤灰,雙手為何還能如此乾淨,跟著他發現,是因為她做什麼都不疾不徐、小心仔細。
然後,他聽到她沙啞的聲音輕輕響起。
「你為何不叫村裡的人到田里幫你?」
她嬌小的臉,十分白皙,像是能透光似的,好像他曾經見過的東方瓷器。因為靠得近,她身上那香味又悄悄襲來,他注視著她低垂的小臉,沙啞開口,回答她的問題:「村裡的人有自己的田要顧,再說他們多數都病了,強迫他們來,只會讓他們死得更快。」
「所以你才不再和他們收稅?」
這問題,讓他一怔,回過神來。
「你怎麼……」
話出口,他驀然領悟,這女人看了他桌上那些執事的紀錄,他這才想起來她識字。
她抬起眼,看著他,清晨的微光,照亮她翡翠般的瞳眸,那雙眼眸在這一刻,像化成了森林深處晨光下的一汪清泉,水潤、溫暖。
因為那眼裡的溫柔,因為被她發現他做的事,他眼角抽緊,粗聲說:「死亡的農民對領主是沒用的,領主至少要讓他們得以餬口。」
她瞧著他,那雙眼眸依然溫暖。
「你應該要好好吃飯。」她凝望著他說:「吃飽了,你才會有力氣照顧他們。」
說完,沒等他回答,她轉過身去,拿起那一籃他昨天換下的髒衣物,下了樓。
他愣看著那女人合上的門,久久無法回神。
他不曾照顧過誰,他昨天才想要逃走,丟下這座城堡、那些犁不完的田,做不完的事,轉身離開,就只差那麼一點而已,可她讓那糟透的一天,有了溫暖的結束。
他扯著嘴角,諷笑著,懷疑她若是知道真相,不知會說什麼。
可是,他回來了,而她為他準備了洗澡水和溫暖的食物。
嘲諷的笑,緩緩消逝在嘴角,只剩她帶來的莫名暖意,裹著心口。
只是個女人。
他想著,將她那雙溫暖的眼眸,從腦海裡推開,然後深吸口氣,把皮帶扣上,將長劍掛在腰間,下樓來到大廳。
大廳長桌上,女僕們已將煮好的蔬菜燕麥粥放上了桌。
他舀了一碗,坐到自己的位子,吃了一口,愣了一下。
這東西和昨天晚上那美味的濃湯根本是兩回事,雖然份量足夠,味道卻完全不同。
他一怔,忽然領悟,昨夜那一餐,是她煮的。
他抬起眼,試圖尋找那女人,才發現她根本不在大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