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往前走,但那少年看著他,眼裡全是該死的期盼、緊張,與害怕被拒之千里的恐懼。
他不想管了,再也不想背負這些不是他責任的人命,可他認得那孩子的眼神,他記得那可怕的惶恐,那無人可依靠的驚慌。
等他察覺,他已經來到那兩個孩子面前,停下了腳步。
少年背著一個包袱,仰頭看著他,一臉蒼白。
「大人,你說我們可以來找你。」
是的,他說過。
他不該說的,他也不該停下來,他接手城堡之後,人們依然不斷在死去,事情不斷在惡化,每每他才剛興起一絲希望,老天爺又會給他狠狠的打擊。他幾乎能聽見那死老頭在他耳邊嘲笑他。
所以,滿身泥濘的他開口,沉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卡恩。」少年的眼,燃起了希望,亮了起來,沙啞的道:「我妹叫漢娜。」
他深吸口氣,道:「在這裡等著。」
說完,他轉過身,朝來時路走去,一路回到了田邊,看見有個農奴正在替他的馬解下挽具及那殘破的犁。
那農奴看到他又回來,緊張的退到了一邊,慌亂的解釋:「大人,我不是要偷馬,我只是想替它解開挽具——」
「我知道。」他看著那二十出頭的男人,抹去臉上和著雨水的泥水,道:「謝謝。」
這句道謝,讓那農奴嘴巴開開的看著他。
他上前把剩下的挽具解開,問:「這具犁,村子裡有人會修嗎?」
那農奴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村口右手邊數過來第三戶,有個叫約翰的會修。」
聞言,他頷首,轉身去找在另一塊田的安德生。
安德生跑了過來,他指著不遠處那兩個孩子,道:「看到那邊那兩個孩子了嗎?」
安德生點點頭。
「帶他們到城堡裡找總管。」
說完,他回田里去扛起斷掉的另一半犁具,那該死的東西又沉又重,他將它扛到馬邊,拿皮帶把那具壞掉的犁綁在原來的那一半上頭,翻身上了馬。
安德生朝少年和女孩走去,他看了那倆孩子一眼,驅策馬兒拖著那犁,上了小路,在大雨中,往村子的方向前進。
那一天,他回到城堡裡時,天早就黑了。
雖然淋了快一天的雨,他身上仍然沾滿了泥巴。
安東尼替他開了門,等了半天的路易替他把馬安頓好,他滿身疲憊,但仍在上樓時,在大廳裡看見那兩個孩子蜷縮在角落,和其他男孩睡在一起。他們已經換掉了濕透髒臭的衣物,手腳和臉都被洗得乾乾淨淨,完全判若兩人。顯然,又是那女人的傑作。
但那小女孩蒼白的臉,開始有了血色,泛著嫩嬌的粉紅。
主城樓大廳裡,溫暖而乾燥,大部分的孩子都睡著了,只有安德生察覺到他,見安德生試圖爬起來,他抬手制止了他,穿過大廳,繼續爬上通往領主臥室的塔樓。
當他推開門時,原以為屋裡會和往日一樣陰暗,那叫凱的女人,總是在城門塔樓裡拖到最後才會回房,回來之後也立刻就會熄燈上床睡覺,以避免和他清醒的共處一室。
但這一日,當他推開門,屋子裡卻仍有光亮。
火塘中的煤炭被燒得燙紅,又不至於冒出熊熊火光,只散發出宜人的溫暖。
木桌上的蠟燭也被人點亮,那原本被他堆滿執事紀錄的桌子被人清空,那些紀錄全被挪到了一個新出現的書架上頭。
被人清空的木桌上,擺放著麵包、起士、臘腸與熱湯,還有一顆蘋果。
半滿的木製浴桶像往日一樣被放在火塘旁,一旁的小凳子上還堆放著乾淨的浴巾,和一壺藥草茶及它的茶杯。
他愣站在門邊,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但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
他走進那個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房間,然後才發現那個女人和以往一樣側躺在床上,只是她幾天前就已經不再用羊毛毯把自己裹得像毛毛蟲一樣。
女人一動不動的,看起來像睡著了,可他知道她沒有。
那碗湯和那桶洗澡水,還有擺放在浴桶旁裝水的銅壺都冒著蒸騰的白煙,她一定是從窗口看見了他回來,才把這些東西準備好。
他放下長劍,脫下身上沉重的鎖子甲和其他裝備,以及那身早就濕透的衣褲及靴子,泥巴和雨水在地上匯聚,在這滿室生香的屋裡,他身上的臭味變得更加明顯。
他喝了茶,那熱茶很香,有些清甜,上面還飄著綠色的葉子和白色的小菊花。
那茶,緩解了口中的乾渴,他抓著那杯茶,坐進浴桶裡清洗自己,熱水溫暖了冰冷的手腳,讓他放鬆下來,他慢慢的喝著那壺茶,汗水涔涔而下,但熱茶與熱水緩解了些許疲累,他喝完了那壺茶,這才洗了臉,洗了頭,起身擦乾身體,走到那擺滿食物的大桌後坐下。
過去幾個月,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和其他人在大廳一起吃飯,那些人需要看見他坐在那裡,看見他知道該怎麼做。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吃一餐了。
滿桌的食物,讓他剛開始還有些罪惡感,但疲倦和飢餓的腸胃,無法讓他思考太多。
糧食現在是她在管的,如果不夠,他知道她不會讓他多吃一口。
當他坐下時,看見擺著麵包的盤子旁邊,還有一小塊奶油。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這東西。
他把奶油抹上麵包,那奶油嘗起來無比香甜濃滑,充滿著他的口腔,讓他感動得閉上了眼,那睽違已久的滋味,包裹著舌頭,教他差點歎息出聲。
溫熱的濃湯裡,加了麵粉、洋蔥、火腿、豆子與奶油,和些許的香草,還有些許的胡椒,同樣美味得不可思議。
他一口接著一口的吃著,清空桌上所有的碗盤,把空虛的胃填滿。
在他用餐時,濕透的皮膚與頭髮,漸漸被火烘乾。
他把湯碗裡最後一顆被遺漏的豆子舀進嘴裡咀嚼,然後才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他瞬間僵住,放下木匙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想將她搖醒問清楚,可到了床邊,他的手卻停在半空。
她剛才只是裝睡,但現在卻已經真的睡著了。
他能看見她放鬆的枕在自己的手上,淺黑色的陰影,仍在她雙眼底下累積。看著那女人熟睡的面容,他緩緩收回了手。
算了,不管是什麼事,都可以明天再說。
他直起身子,轉身回到桌邊,吹熄了蠟燭,這才重新走回床邊,上床鑽進被窩裡。
半夢半醒間,那小女人因為畏冷,翻身蜷縮入他懷中,他下意識的伸出雙手擁抱著那溫暖的小女人,將她拉得更近,嗅聞著她的髮香入夢。
那一夜,他睡得又沉又香。
第6章(2)
再醒來,是因為懷中的女人偷偷溜下了床。
他可以聽見她活動的聲音,她披上披肩,開門走了出去,到主城樓的另一側去使用那間廁所。
她從來不肯在房裡使用那只夜壺,就像她幾乎不在這裡洗澡一樣。
即便他不介意使用她用過的洗澡水,她卻依然和女僕一起在主城樓後方的小浴場裡清洗自己。
半晌後,他聽見她回來了,在房間裡窸窸窣窣的,他好奇的睜開眼,看見她穿著那件米白色的長袍,拿著先前擱在火塘邊的銅壺,在小木盆裡倒了乾淨的水,用小塊的布巾洗臉,然後才站在窗邊,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拿一把木梳梳著頭。
窗外天已亮了,他很少睡到這麼晚,所以不曾見過她打理自己。
她把那烏黑的長髮梳得無比柔順,再將它們編成辮子;差不多在這時,他才意識到,她不知何時,已不再在外頭披散著長髮。
或許是為了方便行動,但更有可能,是她不希望讓人覺得她是女巫。所以她把那頭黑髮編成髮辮,再盤起來。
那讓她看來像個端莊秀氣的貴族淑女,而不是讓人畏懼的森林女巫。
然後,她套上一件咖啡色的外袍罩衫,在腰間繫上鬆鬆的繩結。
接著,她才開始收拾他昨晚用完的餐盤。
他想起昨晚那個問題,於是強迫自己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從一旁的小几上,拿來羊毛長衫套上,這才朝她走去。
她手中收拾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但他能感覺到她的緊張。
也許他應該要先說點別的什麼,可他向來不擅長和人交際,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開口直接道。
「我需要那些豆子。」
她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抬眼呆看著他:「什麼?」
「昨天晚上湯裡的豆子。」他抬手耙著腦袋上蓬亂的發,道:「你有多少?」
「兩麻袋。」她說著,然後反應過來,問:「你想拿來種?」
他點頭,「我不知道你有豆子,上個月,我派了人去南邊買豆子和麥種,但我的人還沒回來。」
「我忘了它們是種子。」她訝然的說,然後指著窗外其中一座塔樓道:「豆子都在那座塔樓裡,啊,糟糕——」
她說著,轉身從窗口探出去,朝那已經冒出炊煙的廚房,揚聲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