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壁笑著:「哥?這是可深奧了。小姐要認兄長,放眼北瑭,還真沒敢有幾人有這地位能承下。在北瑭裡,這種夜宴雖然已經簡化許多了,但只有咱們當家敢做,一年前?誰敢?小姐,你位子在這呢。」
「……這是主位吧?我坐在這裡?」她錯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給她一點暗示啊。
稍遠的白起與尉遲恭聽見她的疑問。白起撩過袍擺坐下,問道:「又在搞什麼鬼?」
尉遲恭暫時盤腿坐在他身邊,袍擺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頭了,一時搞不清自己是誰,也可能在作戲。」
白起應了一聲,對此顯然沒有太大興趣。
尉遲恭又道:「方纔她主動提起絮氏之後……」
白起手下一頓,看向他。
尉遲恭道:「說不得等她清醒後,過兩天找上你妹子,你小心點吧。」
白起皺起眉頭,嘴裡答道:「多謝。」他心裡略有歉意,先前他見尉遲恭不在位上,他猜想是主位上那女人動的手腳,他不打算插手,與她保持距離,才是保已得萬全之策。
他見尉遲恭撫著額角,似有頭痛症狀,便道:「要不舒服,就找個理由走了吧。」
「這裡的熏香過重令人頭痛,不礙事。」
白起聞言,調整呼息。尉遲恭確實染上一些香味,不難聞當過濃,他尋思是否改日想法子找主位上那女人套一套香料配方,舜華長病著,房內時常有藥味,他在她窗上好不容易種出了南臨的香葉,但味道畢竟不如這種刻意製造的香氣濃郁,無法徹底掩去房裡藥味。
他又望向尉遲恭。尉遲恭沒有離去,正是因為對面的伊人。春天正是北瑭從商富戶的稅李,伊人日日跟著戚遇明,難得有一日得見,他自是非到不可。
「你要是肯對姑娘笑一笑,說不得,情勢逆轉。」白起說道。
「白兄有見地。」尉遲恭看他一眼。
白起微微一笑。自家有妹妹,總會拉著他說一些男人完全不懂的話,但這種話他也不會對其他人說。
在他眼底,伊人就是一個沒有勢力的孤女,對丈夫完全沒有助益,戚遇明與尉遲恭暫時瞎了眼去風花雪月,他就做個旁觀者吧。
「請問……此地主人是?」主桌那頭有傳來斷斷續續的問語。
尉遲恭往主座上的女子瞟去,已經不驚訝她的坐姿端莊如淑女,只是她的目光一直盯著桌上牛羊肉,那極力掩飾垂涎的樣子實在是仿得惟妙惟肖,很容易讓他以為坐在那裡的女子許久沒有食肉了。
此時,連壁笑著配合她的遊戲,答道:
「此地主人是崔家舜華啊,我家主人名動京城,小姐沒聽過嗎?」
「……崔舜華?」她迅速瞪向連壁。
連壁嘴角還是笑著,面不改色迴避她的目光,道:
「對了,小姐,該是判定勝負的時候了。」
「勝負?」
「今日小結請教坊派出舞人樂師,與府裡的十二色拼舞樂。你下令要是府裡十二色輸了,就要砍去他們的手腳筋,讓他們一生不得彈樂跳舞呢。」連壁笑著說,擊掌兩聲,場中舞樂借停。
她倒抽一口涼氣,連忙道:「不……我沒說過這種話……」
「是是,是連壁說錯。是主子說的,與小姐無關。」連壁仍是笑嘻嘻地,一旁婢女送上銀盤,盤上錦巾間正是閃亮亮的匕首。
舜華瞪著匕首,隨即,她求助地看向白起。
白起哥視若無睹,獨酌他的酒。
尉遲恭垂眸,嘴角撇了撇,似是鄙薄至極。
她又略略掃過其他來訪的貴族富戶,不是與白起哥、尉遲恭一般,就是抱著十分期待嗜血的神色等著,她再看向那京城四季裡據說剛直的戚遇明,他眉頭緊縮卻不出言阻止,反而他身邊的伊人正求情地看著她。
「小姐,你道,是哪一方歌舞好呢?」連壁問著。
「當家饒命!」伶人盡數跪地。
事已到此,舜華再遲鈍,也知其中必有問題。從今晚她醒後,處處覺得不對勁,不只像個強壯的北瑭女人跑來跑去沒有睡倒在地,連白起哥都視她為陌生人,平常她只被允許吃清粥淡菜,哪來過這種夜宴吃牛吃羊,桌上滿滿精心調過的重味醬料全是白起哥不准她碰的。
今日眾人神色皆懼她三分,她不以為絮氏在現時北瑭有任何影響力,更甚者……她隱隱覺得自己還在做夢,夢中是一個與現實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是從春燕一路夢到現在嗎?
還是……莊周曉夢迷蝴蝶,現在她是莊周,還是蝶?
「小姐?」連壁見她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輕喊著。
連璧的名字她在《京城四季》裡早看過,就是那個被崔舜華看中送入宮閹的孩子。一個被宮閹的人,怎會笑得如此沒有心機?這真是在夢裡吧?
但怎麼連他也入她夢裡了?
她看向匕首,有模糊的影子。
她輕輕拿起,湊到眼前。
一雙風采流轉奪人心目的美眸,陌生而帶著銳氣。
一張絕色芙蓉面皮,也是陌生的。
「……我是誰啊?」她沙啞地自問。
「你還會是誰?你是崔舜華啊。」清冽的男聲自白起那桌響起。
舜華怔怔看著尉遲恭自几案後大步邁來,長身玉立有意無意擋在跪伏地上的舞人樂師面前,他朝連璧道:「去取鏡來。」
連璧趕緊拿過鏡子,尉遲恭還不及接過,舜華起身要搶,跪久的雙腿一時發麻,踉蹌幾步,幸得尉遲恭及時攥住她肩頭穩住。
舜華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搶過鏡子,對鏡而照。
晴天霹靂擊中她的心口。
這……這是誰啊!
匡啷一聲,銅鏡碎在地上。
周莊小夢迷蝴蝶,她是周莊還是蝴蝶?如今她是崔舜華,那,以前那個絮氏舜華呢?
那個絮氏舜華又是誰?
半個月後——
崔府大門緩緩開啟,崔家唯一的當家抱著沉重的木盒,略略東張西望走出來,當她對上在轎子旁笑嘻嘻的連璧時,心跳漏了一拍,又見恭送她出府的僕役排排站,她心頭苦著,挺挺肩,步伐稍大地鑽入轎裡。
「起轎吧。」她道。
連璧放下轎簾,應了聲,對著轎夫道:「去白府,走大寶街那條。」
轎身一起,微微晃著,舜華緊緊抱著木盒,寧願丟名也絕對不隨便把懷裡盒子拋棄……不不,命不是她的,多少還是要保重些。
她低頭看見自己為了抱緊木盒而露出的藕臂,不由得含淚。崔舜華幹嘛喜穿西玄的曲裾深衣啊?北瑭女人的衣袖偏窄,哪會露臂,現在她動不動就露上一露……
隨轎步行的連璧三不五時瞟進轎窗。她不得不修正坐姿,讓自己看起來……囂張大氣些。這些天她已經夠不像崔舜華了,再這樣下去,她不是崔舜華的天大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第二章(2)
明明是崔舜華的面皮,明明是崔舜華的身軀,但,她確實不是這位崔家舜華小姐。她連連躺在床上三天,試著由蝴蝶變回周莊去,可是不管醒來幾次,她都還是那個夢裡蝴蝶。
「今年是……建熙三年麼?」她喃喃著。
「當家,你問過許多次了,今年正是建熙三年春。」連璧靠近轎窗說著。
舜華面色微微抽搐,道:「你耳朵真靈……」
連璧笑了笑:「要靈才能隨時服侍主子啊。」
是啊,就是太靈了,她真怕哪天她一個不小心夢話被他發現。
今年是建熙三年春,但……絮氏舜華病重失去意識的那一日是建熙四年春啊!
這表示什麼?
她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年前,而且無故成為崔舜華。至於一年後的絮氏舜華在化為春燕的那一刻,怕是已經病死了吧。
她始終不肯承認她病死,但,不徹底打醒自己,這個崔舜華的未來也危險了。
她自認是個善念極重的好人,魂魄無辜侵佔旁人的身軀,她內疚萬分,巴不得馬上還給崔舜華,可是,要怎麼還?
她已經死了,崔舜華卻活著,但不知魂魄何去,她要是直接上吊了事,萬一又來個孤魂野鬼佔了崔舜華的身子不肯還,那怎麼辦?
她左思右想好幾天,最終想出一個法子——先替崔舜華頂著,能頂幾天是幾天,了不起頂上個一年……等到一年後絮氏舜華的死期,她想,牛頭馬面應該會察覺她的異樣來抓魂,到時候,她也會再死一次吧?
更或者,說不得白府的絮氏舜華根本沒死,只是病重,魂魄暫離一年,到時她就能回去了。
當然,這是往好處想。無論如何,她都不敢讓人發現崔舜華體內的是一個無辜善良的大家閨秀,要不,萬一被人訂進棺木埋到地下深處,她就對崔舜華不起了。
這麼一想,多日的驚慌按下,暫且豁然開朗。不管一年後是死是活,首要任務是保住崔舜華的身軀,次要任務是不著痕跡尋覓崔舜華魂魄,最後……她想小小自私一下,讓白府裡的絮氏舜華在將走的一年,過的舒服些、好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