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頰輕輕蹭著他的衣衫,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味跟藥味。這藥味混著女子熱愛的香氣,她很熟的。他總是趁白起不在時,去陪陪白府裡的自己。
「尉遲哥,你也察覺到了吧?現在我對外頭都不再孩子氣,唯有面對你時,我才想無拘無束,就算像個孩子一樣也無所謂,這都是教你給寵的。」
「我知道。」他嘴角有些軟化。
「那我……可以很孩子氣地問你一個問題麼?」
「你問。」他目不轉睛。
「唔,尉遲哥喜歡我,我是知道的。」她輕聲道。
他面色柔和,嘴角彎起。他的個性偏少話,是屬於那種『你瞭解也就不用多說了』,但她既然問,就是想得到確切的答案。他柔聲道:「我只讓我喜歡的女子為我束髮。舜華想現在為我束麼?」
她聞言,嚇了一跳,而後笑出聲。「尉遲哥,現在大白天的……我只是先前與柳小姐一番談話,才知道她害死我的原因。當下,我一直想著,如果她有跟白起哥談過,如果她有跟白府的我問一問,她不必下藥。誰都可以下,她卻不能下,還好,只有我跟你知道。我們都不說出去,白起哥永遠不會發現此事。我在想,我呢,尉遲哥現在喜歡上我了,我不會去計較其它,可是,我老想,萬一有一天我跟柳葉月一般,不肯主動問而自己去推斷,到時毀了你對我的感情,那我一定後悔莫及的。尉遲哥,我知道你覺得她有能力當尉遲家主母,但除此外……你……你曾經是怎麼癡戀伊人姑娘的?」
尉遲恭彎身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他隨意翻了幾頁又合上,道:「絮氏舜華在白府裡太無聊麼?下回我帶其它書給她吧。這種書,能信的不多。」
「誰說的?這裡頭可信的簡直是十件事裡十一件都是真的呢。」
他不動聲色又把她摟進懷裡,不讓她離得太遠。他道:
「癡戀這兩個字用得過頭了,伊人出身孤兒,我與戚遇明在靠近西玄的小鎮遇上她,她個性堅強,談吐不失良善,又肯護住在其他沒爹娘的小孤兒,在我眼裡自是加了幾分讚賞,我們離城的前一天晚上,戚遇明在客棧請她吃頓飽飯,哪知當晚有西玄盜匪過境搶劫,戚遇明因此救了伊人。」
原來英雄救美這招早就用過。舜華問道:「你呢?尉遲哥當下在哪呢?」
「……我在信局。」
她抬眼跟隨他相望,大眼對大眼的。雷光猛然打中她的思緒,舜華頓時榮獲真相了。「你在信局等……京城裡的侄兒報平安?」
尉遲恭沒有說話。
「天天都……連在外都……路程哪夠一天跑完啊?」
「信局是尉遲家的,以快騎出發,分點再換,至少可以知道三天前京城裡發生的一切。」
連在外都這麼在意京城裡親人的平安,可以想見當年他日日收屍時給他多大的創痛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錯失伊人嗎?尉遲哥,你該不會連西玄盜匪入鎮搶劫時,因為戚遇明在伊人身邊,你就先去救小孩吧?」
「……」
她的神色太複雜,複雜到連自己攬鏡恐怕都看不出來她到底是為他抱屈,還是很慶幸他以大局為重而錯失佳人?
尉遲恭當作沒看見她的表情,又淡聲道:「也許是那一夜,他們有些情意了,伊人隨他來到京城。戚遇明要名媒正娶伊人過門不太可能,他為人算正直,但戚家世代都是門當戶對,無一例外,他將伊人擱在身邊近兩年,卻從未明白拒絕崔舜華的示好,你道為什麼?」
舜華傻眼。「他……他……」
「他並不欣賞崔舜華,但也不會嚴詞拒絕崔舜華來造成戚家的麻煩。在春回樓,伊人的招數未有成效,怕是短期內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
連尉遲哥都會看穿伊人在春回樓的計劃嗎?她輕聲問道:「在春回樓裡你帶她入私房……」
「我要她別做傻事。在我看過一連六天一具具親人的屍身送回來後,名門富記戶的利益婚姻於我再也不重要,我只想要自己的親人都活得安安穩穩,有個女人可以把他們當親生孩兒照顧,個性要堅強不失良善,遇大難時也能主持尉遲家,甚至,哪日我不幸早走,她也能保住每個尉遲姓氏的孩子。一般富戶千金自幼被護得極好,如遇大難根本承受不住,不如,尋個一般點的姑娘,此時,我看見伊人,她正合我心裡所想。戚遇明若與她結上白首之盟,我樂見其成;但她要是與戚遇明無緣,那也就是我的機會,因此我時時顧著她些,要能趁機培養點感情更好,才不臻浪費太多時間……商人本色看中一項貨物,不論最終買不買得到手,都得先砸些心血,付些成本……」他看著她微妙的表情,忽道:「舜華,至於你……」
「我?」她也是貨物嗎……這真是讓她五味雜陳啊。
「我已經搶訂下你了。訂金早付了,你走不了。」他道,想起白起守著她,卻未覺自己心意錯失她。
「尉遲哥哪用得著搶,就你會選擇我這個絮氏吧。」她笑,與他十指交握,舉至她的唇邊,她輕輕吻一下他的手背,低聲但清楚地說著:「尉遲哥,我們現在也結下白首之盟吧。也許你會費點心神顧著我,但我也會學著保護你的,等我們都老了,不管哪一個先走,另一個就負責善後。」
「你確定……是活到老的白首之盟麼?」那聲音微微地沙啞,墨眸專注。她又一一親過他每一根手指,朝他笑道:
「如果不是白首之盟,我會遺憾的,所以,尉遲哥,你請的大夫下刀時務必要小心點,並且要一勞永逸,千萬別再來一次,我會痛得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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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熙四年春。
舜華雙手發汗,自尉遲茶樓的二樓眺望遠遠的提親隊伍。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她與尉遲哥說好,她就在這茶樓等他,他去送絮氏舜華最後一程。她想……她想盡量早點見到尉遲哥。不知是不是今天是她死期,讓她有些心慌,自一早她盜汗不斷,四肢發軟。
她尋思片刻,反身衝下樓,來到街邊,看著那提親隊伍從前面橫街走過。
馬上的騎士是白起。
他一身華麗外袍,袖邊有金紅雙線,正是當日她看見的。
她心裡默念:白起,祝你一世無恙。
也許今天她的死破壞白起的提親,但絮氏跟白畢竟不同姓,只要他把她視作白府裡一般食客葬了,不會影響他們的婚期。
「當家,你滿面是汗呢。」連璧輕聲說道:「面色也蒼白得緊。」
舜華苦笑:「我是太緊張了吧。剛才在茶樓裡我也覺得我好像沒些力氣,心跳不太正常,很像那天我……」毫無預警,整個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當家!」連璧驚詫叫道。
死了……這是舜華當下的念頭。
這時刻約莫是白府裡的她難受到快斷氣的時候,難道崔舜華要回來了?不是已經在她右手動刀了嗎?還是,不管崔舜華回不回來,她的日子都只能終止在建熙四年春?
連璧忙扶起她入懷裡。「當家,你還好麼?」
舜華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點意識。她四肢已經無力,所幸喉口還能擠出聲音。
「連璧……回去……」她嘶啞道:「把所有伶人帶走……走不出城……找尉遲……」說好的,另一個會幫忙善後的,尉遲哥知道她心意,會把這批人送離崔舜華眼下的。
只是,她萬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讓尉遲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別這麼早……可是,她已經盡力了。早知如此,出門前叫染師父彈曲飛昇西方極樂世界嘛。她還以為她不會死,不讓他們彈了……昏昏沉沉裡,她感覺到連璧忽地背過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連……」她感覺到四周朦朧景色疾快掠過。連璧好像在說什麼她沒聽見,他是要帶她求醫嗎?
求醫來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後,卻是崔舜華歸來,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尉遲哥到時認得出來吧?不要對那個崔舜華親熱,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微笑,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展露他的好。那個崔舜華沒有上挑的眼角、沒有略厚的嘴唇、沒有美人尖,更沒有絮氏舜華的美人心!
尉遲哥,你要認出來啊!
去他的老天!去他的老天總是給了她希望又給絕望,去他的老天!
第十章(1)
她睡在棉絮上,一點也不安穩。
意識好像一團爛泥,她想自其中掙脫,但不管她怎麼拉,就是無法讓自己全身而退。
有一陣子,她意識完全斷絕,沉在黑暗之中如同死去一般,接著,身子頭重腳輕,直浮於上,似要飄飄上天。
她心裡總覺不妙,這時點……不就是絮氏舜華死去的時候麼?果然,只是讓她多一年壽命……只讓她經歷絮氏不可能看見的風景後,就要走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