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兒虛弱地抬起,微地愣一下,一名年輕男子支著腮,半垂著眼在椅上養神。他脫下外袍,只著長衫,陰影掩去他大半面容,但她知道是誰的。
她低目看著自己我身上的男人外袍,跟雙手牢牢握著不放的扇子,想起前幾天回崔府時,他去差人找大夫,她嚇得不肯讓大夫再來害死她。
「那就找長年替尉遲家看病的老大夫吧,都是尉遲家名下養的。」他慢慢地說著,就怕她聽不懂。
她點頭,就等於信賴他。她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大夫在看時,他還緊緊拉著他不放。她隱約記得,那很老的大夫想一併替她的刀傷上藥,但被他拒絕,只叫老大夫親自送外傷藥來,他再幫她上藥,連腳心的傷都是他上的。
棉被下的腳趾動了動,那日他十指碰她腳心的觸感猶存,舜華捂著臉好想,她甚至想起她好像有要求他別離開,至少在她清醒前別離開,別想連壁進來,別讓任何想害她的人接近她。
她怕她在昏睡時又被害死,她怕死,很怕很怕……這麼軟弱,實在丟臉至極,可是他還是留下了。
她心裡微微平靜下來,又往他看去一眼,她記得,當她是絮氏舜華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時,偶爾也是會生大病的,那時親親爹爹走了,白起正忙著將絮氏轉成白家,她大病時他沒有趕回來,但在她燒退掉的那天早上,她模糊意識裡留著白起滿面疲倦睡倒在床頭上的記憶。
她掀開被子,伸展雙足,精神好多了。她套著白襪的腳丫踩在地上時,已經不那麼刺痛了,她嗅嗅袖間,幸虧房裡有薰香,不然她早聞到自己臭汗。
她走到銅鏡前,看見鏡中的崔舜華。她很少攬鏡自照,因為鏡裡的不是自己。她不想看。現在,她右眼下被上了藥,五彩繽紛難看得要命,鏡裡那雙善良的眼神,明明是絮氏舜華的,怎會是崔舜華?
如果是崔舜華本人,哪可能呈現這樣的眼神?她又用力抖抖眉,抽眉扭嘴,這種表情是絮氏舜華獨有的,崔舜華是無法出現這種神采的。
她摸摸鏡裡的臉,往好處想,她不會再像第一次用力砸了它,她偶有錯覺,鏡裡呈現那樣熟悉表情的美麗面皮,其實真的是自己的。
她下意識移動腳步,蹲在尉遲恭面前,呆呆看著他閉目養神的睡容。
她想起來了,那時白起的確在她燒退那天回來了。她醒來時看見長她幾歲的婢女端著藥碗進來,當時白起倚在她身邊的床頭睡著,那婢女不知為何竟悄悄上前偷親白起的嘴。
後來她見那婢女匆匆跑離,連藥都忘了留下,令她懷疑在當下她徹底被遺忘了,白起過了事會兒才神色冷淡地張開眼睛,正巧對上她的眼,四目相望半天,也許白起看穿她的疑惑,笑著跟她說:「舜華還是個孩子呢,你婢女年紀大了些,心思跑偏了,沒能細心照顧你,明兒個我替你換一個吧。」
後來,七兒來了,原先的婢女不見了。那時她很疑惑,明明白起面容憔悴,那婢女怎麼會想親白起呢?至少,也要白起平日那樣俊模樣再親還比較值得。
現在,她好像多少能瞭解了,她凝視著尉遲恭的睡容,他下顎還有暗色鬍鬚未清,不若平日俊朗,可是,可是……
她心尖顫顫,微地傾前,想碰觸他迷人的嘴巴。太過靠近,他的鼻息淺淺降臨在她面上,她心緒略略走亂。
驀地,他張開眼。
她秀目微大,自覺心跳剎那止住。接著,可能是她這陣子經歷的風浪太多,她居然能鎮定裝無辜地把臉往後仰。
她張吲想說「我是看你睡得熟不熟」來掩飾一下自己突生的意亂情迷,但,她還沒說出口呢,尉遲恭飛快地往前頌,在她唇間碰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坐回椅上。
舜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唇瓣發燙,直覺想舔一舔,但又怕自己做錯,她是第一次有這種……這種……她努力回想白起的反應。
她記得當時白起被親時嘴巴緊緊抿著,跟她說完話借她的水盆擦臉後才喝水。她跟白起的情況完全不同,她一點也不想去擦臉擦嘴的……
現在他……在看誰呢?
「我眼裡看見的,是絮氏舜華。」她不疾不徐地答道,伸手撫上她額頭,溫聲問道:「舜華,你還有哪兒不舒服?」
「……還有點腳軟,但好很多了。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崔舜華?」
「崔舜華不會睜這麼大眼看人。」
舜華一怔,試著把眼眸悄悄地縮小一點,再縮小一點,最後變成瞇瞇眼再看他。
他撇過臉,嘴角居然在上揚。
舜華面色微熱,拍拍衣袖,爬起來時他上前扶上一把。
「別太使力,小心腳傷。」
舜華應了一聲,看著他扶著自己的雙手,想著她也沒那麼嬌弱,不,不該說崔舜華的身子也沒那麼嬌弱……她又聽他說道:「你去坐著,我先替你上藥。等藥上完了,再叫人煎藥吧。」
舜華又嗯一聲,心知他是要趁叫人進來前,先與他談一談吧。她又瞥到那銅鏡,鏡裡的崔舜華腮面微紅,秀眸春水,毫無一絲張揚之氣,神韻皆是絮氏舜華所有的,要是有人說崔舜華會有她這種軟弱神采,她絕對不信。
她連忙坐在床邊,等他搬來凳子坐下後,她道:「我瞧腳傷我自己來好了。」
他看向她。「你自己來?行麼?」
她想像自己拱著身朝腳心塗藥的狼狽樣子,再瞄瞄他,想必他也正在想像,但他居然沒有撇過頭笑,她真該感謝他了。
「就算我不行我差個婢女來幫忙也就是了。」她答。
「你病中半昏迷時,要我允下這些藥只能由我看著,不能教旁人拿去,連一會兒也不准。」他語氣帶些柔軟,甚至有著贊意。「現在你肯稍卸心防,還是件好事。那麼,我先替你重上臉上的藥吧。」
「……我生病時,說了很多嗎?」她問。沾著濕水的布碰觸她的眼下傷口,令得她一顫。這傷還真深,怎麼幾天了還這麼痛?
他專注地先清潔她的傷口完後,才道:「你什麼都說了。」
她呆住。「什麼都了?說……那個這個全一字不漏說了?」
「你說,是崔舜華害死你的,是柳家千金害死你的,白起冷眼旁觀。」
她表演俱全的全說了?「……痛痛痛!」大掌抵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迴避。「真的痛啊!」痛到眼淚都滑落,淹過傷口,更是痛到像鹽巴在上頭著,差點以為自己要掉皮了。
尉遲恭見她唇色都白了,眉頭微皺,拉過她的雙手移到自己衣襟。他道:
「真痛了就抓著我衣服吧,你這傷一定是要上藥的。」
抓著他衣服也不能止痛啊,她絮氏舜華也許還有點孩子性兒,但連塗個藥都要打滾鬧,她想她會一輩子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的,她忍著痛,依言,揪著他的衣襟,任著他重新擦乾她的眼淚。
「不問會不會留疤嗎?」他狀似閒聊,轉移她的心思。
那塗在她眼下的藥,簡直是火辣辣地直接鑽進她的皮肉裡在作亂!她猛然揪緊他的衣襟,關節都白了。她顫聲道:「這臉……又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在痛,那就是你的,這張臉皮是要陪你一輩子的,我不在意,但你真一點也不在意麼?」
她一愣,望著他。她卻沒有看向她,仍是專心地塗著藥。
「你認為崔舜華還會回來的一天麼?」他漫不經心地問著。
「……她又沒死,怎不會回來?」
「既然現時有人在害你這個崔舜華,你又如何確定在你來之前沒人害過她?也許早在你來之前,她便已經被人害死了?」
舜華心頭一跳,忘卻頰面上刺骨的疼痛,直直盯著他,「尉遲哥……她害死我,然後被人害死,這……這是什麼道理?」
「崔舜華自大魏得到一本《長生咒》,通過關係托請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不褪咒文,如此一來,有人害她,她也不死——這是她篤信的,當日替她留咒的,除大神官外還有X留。大神官將至天命退職,因此由下任大神官X留輔助。」
舜華恍然大司,難怪太后曾說與尉遲家走近些是好事,她早知下任大神官將是尉遲家的人。
「既然都有長生咒罵了,為什麼她還……」
「她認定是長生咒,但大神官無法為她保證。我聽你道,太后暗示崔舜華代她除去絮氏皇室勢力怎是一個崔舜華可比?太后要除去你只須下令,你隨時都會消失,如果皇室真這般痛恨絮氏,數百年來為何沒有動手過?」
舜華想了想,輕聲道:「我想,太后怕的是絮氏的詛咒。」
他眉頭微揚,眼色略嫌複雜,不怎麼信詛咒之事,但肯前就有個附身之女了,又逼得他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