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頭大虎嗎?
儘管安純君膽氣足,此時此際亦不禁心跳促急,手心冒汗。
她幾是屏息不敢呼息,小手摸向小腿處,這才意識到她穿的是鄺姨新弄給她的軟緞鞋,而非走踏天下用的功夫靴,她藏在靴內的小刀今晚並未隨身。
心裡扼腕不已,她咬緊唇瓣,兩手迅速摸索,分別在地上找到一塊石頭和一根不太粗的枯木棒。
「我不怕你!」那「東西」就要襲擊過來了,她大叫為自己壯膽。「我不怕你!我不怕!」
「這話你可以在『風雪齋』對我說,不必半夜跑來這裡吼。」
「嗄?!」安純君狠狠愣住,下一瞬,銀白色修長影兒從下方山石間鑽出。
強風亂刮,他的兩袖和衫袍鼓滿風,難為他仍四肢並用、一步步攀登上來,沒被放紙鳶般吹往天上。
終於,他攀上平台,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坐在地上調息。
安純君一口氣貫通腦頂和丹田,終是回過神,她叫了聲,撲進他懷裡。
「鄺蓮森!」石塊扔了,木棒拋了,她兩顆大眼淚也不太爭氣地溢出來。她真的、真的沒想哭,只是前一刻全身繃得死緊,此時猛地鬆懈,淚就跟著掉了。
「見到我這麼開心?」他還在喘,語中隱笑,大掌摸摸她的頭。
「嗯。」她誠實點頭。
抬睫看他,她兩眼亮燦燦,吸吸鼻子啞聲道:「你怎麼也跑來這兒?我還以為……你、你是那頭大虎……」
「掉進那片地底泥沼,那頭白毛黑紋虎不可能還活著。」漂亮風目似有流光,他慢吞吞又道:「你爹也不可能還在。」
她癟嘴,但很快便穩住。
「我知道……我遇到飛燕大俠,問他是不是也救了我爹,他說……唔,他沒說話,只對我搖搖頭……鄺蓮森,我爹不會回來了……」
他抿抿唇,喉結略滾,似欲說些安慰言語,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好一會兒,他話題一轉,道:「原來那名黑衣蒙面客就是飛燕大俠嗎?我今晚踏進『風雪齋』時,恰好見他挾走你,我隨即追出,追沒多遠就被甩脫了。後來他去而復返,抓著我就是一陣飛騰,把我帶往這兒來,我問他話,他也是不答,一眨眼便不見蹤跡。」
安純君低應了聲表示明白,而後指指身後的黑洞。
「鄺蓮森,飛燕大俠要我進洞裡瞧瞧。」
「是嗎?」他拉她一塊兒站起,估量了會兒。「洞內太暗,咱們需要火把。」
「我會生火!我會啊!爹教過我,我生火很行的!呃……可是……我沒帶火石出來……」小臉一垮。
「我也沒帶火石。」
「唉,好吧,那只好鑽木取火,這難度可高了些,咱們得先找幾根——」
「但我有火折子。」鄺蓮森嘴角模糊地翹了翹。
安純君瞪著他從懷裡取出的火折子。
他輕輕一揮,養在折子前端的火苗立即燃紅,她見狀歡喜笑出,拉著他衣袖。「鄺蓮森,你來了,真好。」那些強抑下來的驚懼和不安感因他的出現消散不少,他沉靜的淡笑和語調很能安撫人,他笑,她也跟著笑,有些憂傷的心也寧穩了。
他勾唇,把火折子遞給她。
「我來了,你說不定還得分神照顧我。我功夫沒學好,只練過兩、三套強身健骨的拳法,更沒在外頭走踏的經驗,真要遇上危險,怕保不了你。」
他似真似假的話聽進安純君耳裡,全成再認真不過的告白。
「鄺蓮森,我保護你!你或者比我多些力氣,但我拳腳功夫肯定勝過你!」她叮嚀著。「等會兒進洞裡,你跟在我身後,我走一步,你跟著走一步,我在前頭可以先踩踩盤,探探虛實啊!」有什麼危險也能先擋擋。
不等他回話,她咧嘴一笑,轉身跑去撿拾散在平台上的枯木枝。
把枯木、乾草等物全收集起來後,她打算先燃起一個小火堆,再設法弄好兩根火把子。
這一方,鄺蓮森立在原地,視線一瞬也不瞬地追隨那抹忙碌的小身影。
他胸中生波,幾近變態的愉暢感沖刷全身,脊樑骨竟興奮得隱隱發顫,感覺異樣的熱氣鑽出膚孔,週身發燙,心音如鼓……唉,這麼好的一個小玩意兒,落在他掌間翻騰,任他搓圓揉扁,不好好「珍惜」怎麼成呢?
勁風襲上,他拂平衣袍,把今晚穿在衫子底下的夜行勁裝掩實。
火光陡地變大,小姑娘憑著以往野炊的豐富經驗,兩下輕易便架出火堆。
火一竄燃,她小臉很是得意,開心地瞧向青年。
「鄺蓮森,咱們有火了!我——咦?你氣還沒調好嗎?怎麼還在喘?」跳動的火光中,那張俊顏彷彿遭火染紅,鳳瞳水亮,卻喘得有些厲害。
「咳……那個飛燕大俠……好人不肯做到底,把我丟在山腰就跑了……咳咳,我不太爬山路,方纔那段又全是石塊堆疊的陡峭山壁,爬起來頗費勁……咳咳……不過不打緊,別掛意我,只需讓我再調調氣,等你弄好火把,咱們便進洞……」夾雜沙嗄的咳音,他說得臉很紅、氣很喘,但絕非謊話連篇心很虛,而是越玩越覺有味兒。
兩刻鐘後。
沒有油脂助燃,火把上的火勢小小的,燒不太旺,但已足能將光帶進洞穴裡。
安純君走在前頭,不時回眸察看鄺蓮森的狀況。地上不太平坦,高高低低的,她有些擔心他會摔倒。
有三次,她絆到突起的土塊,三次鄺蓮森都忽然挨近,像是沒估算好距離,一下子踏得太大步,不小心撞上她,他莫名其妙撞上她的背,她沒打跌,反倒穩住腳步。
她沒多想,只緊聲叮嚀。「鄺蓮森,這兒突突的,你得小心些。」
她背後的青年注視著她的後腦勺,悄悄揚唇。「好。」
這個天然洞穴並不如何深,他們持火把而入,穴內景物幽微能辨——
有一道細小水泉滲出石壁,水滴答流,在石地上聚成一個大澡盆寬的小水池。
水池邊躺著三頭貓兒大的小動物。
安純君小心翼翼走近,待瞧清,不由得瞠目結舌。
她在池邊蹲下。
那不是什麼小動物,而是三頭小獸。
渾身白毛,身上紋路淡淡的尚不明顯,長長的尾,四隻銳爪藏在厚實獸蹄裡。
白毛黑紋虎!
「難怪洞中氣味如此腥臊。」鄺蓮森環視四周,瞥了眼散在角落的動物骨頭和幾隻老鼠屍體,淡淡道:「咱們闖進虎穴了。」
他目光收攏,重新落在小姑娘微垂的前額,見她仍在發怔不言語,他眉略挑,矮身蹲在她面前。
與她一同瞅著地上的三頭小虎,他再次啟聲。「看來當日咆嘯山崗、襲擊你和你爹的是一頭大雌虎,它帶著三隻虎子窩在這兒,現下虎母不在了,虎子還太小,無法獨自獵食,只能抓老鼠充飢。」
「鄺蓮森,它們……有兩頭沒氣了……」安純君碰碰虎子冰冷的小身子。這時節的「五梁道」仍有寒意,虎屍未腐,卻早已僵硬。
不是餓死的,這兩頭小虎身上帶傷,嘴中淌血,尚活著的那頭狀況好些,只有左耳有傷,結著一大塊血漬,但呼息聲細微得可憐。
鄺蓮森偏著臉,狀若深究,道:「虎頭上有熊爪的抓痕,肚子和背上都有。三頭小虎遇熊,沒有大虎保護,不死也半條命。這一隻的背脊骨摔斷了,這一隻的腦殼被砸碎了,至於活著的這一隻……」他輕戳虎子瘦扁扁的小肚腹,再摸摸它的臉、拉拉它的耳。「它被迷昏了。」
「什麼?!」安純君小臉陡抬,對上他安適篤定的面龐。
她思緒一轉,咬咬唇又點點頭。「……肯定是飛燕大俠把它迷昏的。他帶我來這兒,要我進洞裡,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鄺蓮森,所以這頭小虎是我的了嗎?」
他目光轉深,暗掩著某種意緒,靜嗓在洞中幽慢迴盪——
「你說過,你要殺掉那頭大虎替你爹報仇,要啃它的肉、喝它的血,還要剝它的皮、拆掉它的骨頭,是嗎?」
「是。」她眼眶慢慢變熱、變紅。
他極淡一笑。
「大虎死了,你殺不到它,成天懶在榻上,心裡不痛快。現下有頭活生生的小虎癱在面前,正所謂母債子償,殺不到虎母,你盡可以擊殺這頭虎子洩恨,不是嗎?」說著,他把一塊不知何時拾來的銳角石塊塞進她手裡。「殺吧,看是要擊碎它的頭蓋骨,給它一個痛快,還是敲斷它的四足再慢慢折磨,全隨你意。它是你的了,不是嗎?」
她下意識抓住銳石,抓得緊緊的。
兩耳因那鼓動的話發熱,她臉蛋潮紅,心怦怦跳。
看著手裡凶器,又望向小肚子隨著呼息微微鼓捺的虎子,她眼淚竟滑了下來。
「鄺蓮森……」她鼻音濃濃。
「嗯?」
「……你想,那頭虎母是不是怕咱們害了它的三隻虎子,所以才暴起傷人?」
他眉宇間的波動似有若無,胸臆間的波動卻更往底處鑽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