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純君呼息頓感沉窒,勉強抬睫,對上青年那雙漂亮的鳳瞳。
他的眼神古古怪怪的,深究般瞪著她,像有幾分著惱,薄唇繃成一條線。
她弄不明白他想些什麼,事實上也沒力氣多想了。
她指節處鑽肉蝕骨般的劇痛開始趨緩,因為蛇毒擴散,她指頭發麻,知覺漸失,腦子也開始發麻,變得混混沌沌的……真、真要命啊……
「鄺蓮森,那條小紅蛇在哪兒?得……得逮著它,它要跑了……危、危險……」她舌頭也跟著不太靈光。
他目光終於挪動,瞅向她冒黑血的食指,原就偏白的玉面更罩霜色。
安純君皺緊眉頭苦笑。「拜託幫個忙,快找我爹來……他、他能幫我……鄺蓮森,我才流一點點血而已……你臉白到透明,跟冰塊似的,你、你別給我『血暈』啊,你要真暈了,我……我可真死定了……」
不成……她撐不住了……
翹睫一合,泛紫氣的小臉無力地歪進青年懷裡,意識昏滅前,她還嚅著雙唇,心心唸唸低喃——
「……那個紅兒……和小綠……你、你得給紅兒一個交代啊……」
蠢!
鄺蓮森心中怒罵。
有個感覺模模糊糊堵在胸間,一時難以釐清。
他俊臉微偏,兩指扳正她的臉細細打量,從沒一刻看得如此仔細,像是此時才識得她,初次會面,得好好看清她的長相。
該說他外表皮相生得太斯文單薄,抑或是他演得太好、裝得太像?她當真把他歸在「老弱婦孺」那一區,一遇危險,身為強者的人就得相助弱者,而自詡「強者」的她連半點遲疑也沒有,二話不說,擋在他面前逞英雄。
蠢斃了!
在那千鈞一刻間,她明明來得及閃避,只要撒手不理他,她要躲開蛇吻並不難,耍蠻勇,講江湖道義,平白挨這一咬,值嗎?
這直性子的莽撞姑娘,便是他將來要娶進門的傻媳婦兒?
他一瞬也不瞬地瞪著她,蹙眉,細瞇雙眼,內心那股對於「指腹為婚」而生的煩躁感被某些東西取代,他這個未過門的蠢蠢小娘子頭一次讓他費了些心神去留意。活生生的一個人,活生生的一個好玩意兒落在他手中,她這蠢到家的直傻性情,夠他玩上好些年吧……
拇指指甲抵著自個兒食指,他運勁於無形,在指上劃開一道平整血縫。
鮮血隨即滲出,他扶著她後頸,將血餵進她微啟的唇間。
「五梁道」的山風迴旋,此時節又為春季,風中夾有遠山匯聚而來的香氣,拂過他身旁,香氣更濃,稠稠漫漫的揮之不去,是他的血味。
他專注喂血,忽地一隻小腿感到微癢,他瞧也沒瞧,小腿往旁輕甩。
「回你的地方窩著。」
適才被小姑娘大力掃飛的珊瑚小蛇受他血味吸引,從角落裡再次鑽出,慢吞吞纏上他,甫爬上他的小腿肚便被「送」走,這一甩,真把它甩遠了,它飛出一個好大、好大的弧度,不知落哪兒去。
被灌下小半碗香血的安純君,臉上的紫黑之氣漸散,攏起的眉心也已鬆弛。
他收回血指,跟著探探她鼻息。
她氣息仍相當幽微。
他心一震,不禁傾身靠近,俊龐貼近她鼻間,用臉去感受她的呼息。
一吸。一呼。一納。一吐。雖微弱,那力道正慢慢增強中。
然後,他又貼耳聽了聽她的心音,她胸中鼓動徐慢卻有力,小命確實保下了。
他目光再次回到她臉上。
她睡著,睫毛在眼下投落兩彎陰影,看起來很無辜,也相當可欺……她豐軟下唇沾有血點,那是他的血,一時間,鄺蓮森不知道那份衝動是如何生出,腦中無任何思緒,他只曉得把臉湊近再湊近,湊得好近,伸出舌,舔上她的唇。
他吮得太深了,有些忘我般地得寸進尺,不只嘗她的唇,舌更是鑽進她貝齒間,輕輕在女孩兒家的檀口裡攪弄。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拔起頭,離開那張稚嫩小嘴。
他鳳目難得瞠圓,瞳底精光亂燦,兩眉插天般飛挑,對自己近似變態的偷香行徑感到無比震驚。
老天!他在幹什麼?
她才十二歲……
鄺蓮森,你著了什麼魔?!
他沒來由地想笑,舒心暢意又充滿興味的那種笑,因為從未見識過自己的這一面,原來啊原來,他也會有所謂「情不自禁」的時候嗎?真奇……
「你可真是個呆寶。」他摸摸她略涼的頰面,輕撥她額前的髮絲。
「敢嫁來『五梁道』,可有的你好玩了。」唔,其實是有的他好玩吧?
面對清俊青年不知是幸災樂禍抑是恐嚇的低語,安純君依舊昏睡不醒。
她睡著、睡著,被吻得濕嫩嫩的小嘴竟抿出傻乎乎的笑意,渾不覺處境堪慮……
第2章(1)
「五梁道」地處北方,五條高山活水蜿蜒在群山間,穿過建在山腰和谷地的聚落,又分往不同方向,往低處流。
若按鄺蓮森那則胡謅的「鄺氏奇譚」,「五梁道」一開始僅來了鄺家人,圈地為主,先佔先得,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五梁道」鄺氏一族仍未沒落,不但未呈敗相,在天然野山參一年比一年難求的處境下,鄺家人在養參這門學問上下足功夫,分區圈山、植苗、分枝、移種等等,每道細節都不得馬虎,養出來的參絕對不輸野山參。
如今這片寧靜的深山之處少說也聚集了五百戶人家,絕大多數是在鄺家底下做事的人,而一小部分遷居於此的人則做起小買賣,賣雜貨、開麵店、打鐵修農具等等,甚至也辦起學堂,儼然已成一個小山城。
山城春夜,風大,雖無隆冬之際那種風吹雪的酷寒,亦凜冽寒膚。
鄺蓮森仍穿著午後那襲春衫,風將衣衫吹得服貼著他的身,單薄身形徒有精骨,不長肉似的,彷彿風再強些,真能把他刮跑。
銀冽月光下,他走過人工池上的小橋,穿過兩面假山,來到小園角落。
略彎身,他推開擱在角落的三隻大盆栽,在最幽暗的邊角土堆上出現一個小洞,像是嗅到他的氣味了,那條珊瑚小蛇縮在洞口裡探頭探腦。
盆栽中所種的是毒茄參,根、莖、葉皆含劇毒。
茄參長得特別好的地方,恰是毒得要命的珊瑚小蛇最愛盤踞的所在。
茄參與小紅蛇的兩種毒性,不論哪一種皆可輕易取人性命,奇異的是,這兩種毒素互為解藥,既相生亦相剋,好耐人尋味,至少……鄺蓮森確實被深深吸引,才會在幾年前玩起這兩種毒玩意兒。
八成今天遭他無情一甩,小紅蛇仍在那兒躊躇,不太甘願出來見他的模樣。
他無聲笑了笑,發覺自己遭小姑娘影響,竟也偏信山野奇譚,眼前這小毒物不過是條蛇,哪有什麼甘不甘願?
「我就曉得不對勁。」好聽的女子柔嗓從廊上清楚傳來。
鄺蓮森似乎未受驚嚇,但小紅蛇突然一縮,躲回洞裡了。
既已確定小蛇有乖乖回洞窩著,他隨即推回三大盆茄參,然後慢吞吞轉過身,隔著一小段距離回望。
廊上的女子修長窈窕,綰著鬆鬆的髮髻。
她有著鄺蓮森那種單單薄薄的漂亮五官,但鳳眸艷了些,唇瓣較豐潤,頰面與下巴也多三分腴嫩,不知情的人一瞧,定以為她是鄺蓮森的姊姊,那可小瞧她了,她是「五梁道」女家主——鄺紅萼。當年未出閣便與「五梁道」外的男人有了孩子,她是鄺蓮森的娘。
「你這壞孩子,心眼有夠不好,連自個兒未進門的小娘子也拿來玩。」鄺紅萼雖罵著兒子,眼角眉波卻有笑意。
「今晚在前廳擺席,你不來便也罷了,還讓底下人過來傳話,說是要把純君留在你這『風雪齋』用飯賞月、秉燭夜談,所幸親家大爺夠開明,以為你們兩隻小的想親近親近、多培養感情,哪裡知道小純君早被你折騰得不成人形。」
「她只是中了點小毒。」鄺蓮森面對不良娘親的挖苦,早練到面不改色的境地。
「小毒是嗎?」鄺紅萼皮笑肉不笑。
「是。」
「所以現下毒解了?人沒事了?」
鄺蓮森點點頭,有些勉強地磨出兩字。「沒事。」
鄺紅萼柳眉微挑,了然笑問:「呵,那很好啊,這麼快便沒事,肯定是拿你自個兒的血餵她了?」
他鑲著月光的白頰似有若無地暈開暖色,鳳目微瞇,抿唇不答。
自小他即遭不良娘親的「毒手」,按鄺氏的傳家參典中所記載的古老法子,每日服以微量毒參,再以蛇毒相攻相解,如此行之多年,他體質異變,百毒難侵,血亦具有解毒功效。
只因體質大變之故,他氣血偏寒,臉色常白得幾近澄透,而他五官又屬俊秀,即便身強體壯得很,整個人仍流露出淡淡的病態陰柔美。
知子莫若母,見好就得收啊……鄺紅萼很知進退的,怕再鬧下去兒子要翻臉嘍!
她香肩輕聳,將挽在臂彎的一隻食盒微微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