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抓住他的衣袖。「我要聽!鄺蓮森,你說啊!」
他淡應了聲,溫和眉目藏光,應小小未婚妻的請求慢條斯理地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都得這麼開頭。「『五梁道』這裡原只住著一戶採參人家——」
「姓『鄺』對不對?那戶採參人家是你的老祖?」小姑娘語氣激揚。
他嘴角滲出笑,點點頭。
「是,那戶人家姓『鄺』,是我不知第幾代前的老祖。我這位老祖宗在『五梁道』開枝散葉,祖婆替他老人家生下五男一女,男的個個身強體壯,高大俊朗,全是採參能手,也是最好的獵人和樵夫,至於那個排行最末的小閨女兒則成為雙親和五位兄長的掌上明珠。」
「鄺蓮森,她長得怎麼樣?是不是很美?」這種細節可不能放過。
「嗯……」青年沉吟著,目中彷彿輕含遙思。「據說老祖的這位小閨女兒,肌膚白裡透紅、吹彈可破,優美的瓜子臉上有一對細而亮的鳳眼,秀挺的鼻子,沾著朝露的紅花唇瓣,她聲音巧囀如黃鶯,見過她的人都會喜愛上她,無法克制地想對她好、望著她笑。再有,因為她喜歡穿紅顏色的衣裙,綁紅色髮帶,所以有個小名叫紅兒。」
「噢……」安純君悠然嚮往,隨著他的描述,腦海裡自有一抹美麗影像。
她略偏臉容打量面前的年輕男子,眨眨大眸,忽而一笑。「鄺蓮森,原來你跟紅兒是同個模樣,你像到她了。」
他一怔,定定看著那張心無城府的小臉蛋。
「……是嗎?」
「是啊!」她更仔細地端詳他的眉眼口鼻,愈看愈有心得。「咦……鄺蓮森,這麼說來,你其實長得很好看呢!」她道完哈哈笑,頰面暖了暖,像是這時才辨出他的美醜,實在有些對不住他。
「你喜歡我生得好看,是嗎?」他低柔問。
小姑娘放聲又笑,丹田氣足。「我喜歡交你這個朋友,你好看,我喜歡,你不好看,我也喜歡的。」
四週一靜,男人的瞳底再度刷過什麼,如小石直墜湖心,漣漪隱隱。
安純君見他不語,遂催促問:「話說回來了,鄺家的那則奇譚究竟怎麼回事?跟紅兒大大有關嗎?」
鄺蓮森仍靜默著,瞅著她的目光須臾不離。
好片刻,他意味深幽地揚了揚嘴角,才慢悠悠地重拾聲嗓。
「有爹娘疼,有五個哥哥愛著,紅兒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只是深山裡缺少玩伴,當爹帶著兄長們入山採參,娘忙著家裡頭的雜務時,沒誰陪紅兒玩,她是有些孤單了……然後,就在某個秋日午後,她追著一隻小兔鑽進樹林裡,愈追愈遠,密密的樹林後沒有兔子蹤跡,她卻遇到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穿著綠衣綠褲的男童……」他淡淡一頓,因聽故事的小姑娘驀地發驚呼。
她麗眸瞪得更圓,屏氣凝神,專注的樣子像把一切當真了,他內心一陣好笑。
安純君……純君……這名字取得倒有幾分傳神,頗有「蠢」意。
他接著道:「男童叫作小綠,他陪紅兒玩,聽紅兒唱歌,給紅兒抓小兔、抓松鼠、抓小鳥,兩個小的時常膩在一塊兒,小綠要紅兒不能把他的事對誰說,連家裡人都不行,紅兒乖乖答應了,一直沒把小綠的事說出去。然後秋去冬來,紅兒的爹娘和哥哥們終於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他們軟硬兼施地想從紅兒嘴裡問出事來,但紅兒就是不說——」
聽到這兒,安純君小腦袋瓜使勁一點。「對!這樣就對了!紅兒答應過小綠,她不說的,這叫朋友間的義氣!」
鄺蓮森突如其來想笑,是那種發自心底的笑意,幾要從內心湧到嘴角。
怎麼辦?這姓安的「蠢」君小姑娘,他不欺負她都覺有愧天地。
「可是紅兒越隱瞞,家人自然越擔心啊!」清俊雙眉無辜地蹙了蹙。
「他們要做什麼?」安純君急問,小小心肝七上八下的。「小綠陪紅兒玩,他們是朋友,他可沒使心眼害人!」
「話不是這麼說,你爹要以為你有危險,肯定會拚命把你護住,不許誰欺負你,我老祖自然也護女心切,都一樣的。」
「唔……」話是沒錯啦,但……
鄺蓮森歎口氣道:「所以他們開始跟蹤紅兒,偷偷跟著,像在深山雪地裡尋找參藥那樣的仔細用心,終於,讓他們瞧見小綠了。唉,我老祖一覷見那男童,簡直驚為天人。」
「……驚為天人?」
「老祖他火眼金睛,經驗老到,一看就知小綠不是人,是野山參吸取天地間的靈氣後,幻化而成的精魄。它能隨意轉化人形,與人自在相處,道行少說也得千年以上,這樣的絕世參材可遇不可求,我老祖自然既驚又喜。」
第1章(2)
安純君聽到他解開小綠的底細,興奮得顴骨紅作兩團。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小綠肯定不簡單!
千年人參精呢!
成精的人參變成男童模樣,跑出來和寂寞的小女孩玩在一塊兒,相互作伴,成了彼此的好朋友,兩小無猜,多好的事……
她思緒陡地一頓,隨即轉到那既驚且喜的鄺氏老祖身上……唔,不好,不太妙,有人要壞事!
「鄺蓮森,你老祖他……他們沒對小綠怎麼樣吧?」
他眨眨眼,聳聳肩,仍有些無辜。
「是沒怎麼樣呀,只是費了點勁兒找到小綠的元體,把它挖出來,然後賣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天價。」稍頓,他衝著她吃到酸梅般有點小扭曲的漂亮五官勾唇一笑。「正因為賣到好價錢,我老祖就靠這筆銀子在『五梁道』建屋拓路,招攬採參、養參的人手,再將參材生意慢慢往外擴展,今天『五梁道』有這般好光景,說到底,全賴那根人參精。」以上。故事終了。
不!不!不能就這麼完了呀!
虎頭蛇尾,成什麼事?!
「鄺蓮森,那……小綠呢?它去哪兒了?」她更緊地扣住他單袖,搖了搖。
「元體被挖起,連根拔出,連莖帶葉的,它離開泥壤的包護,無法再汲取天地靈氣,小綠自然就不在了。」他淡淡道,聽不出絲毫藏在話中的惡意。
「那紅兒呢?小綠不見了,她怎麼辦?」
這「蠢」君姑娘很愛追根究柢啊……
鄺蓮森裝作沒聽到她的問話,他藉著伸懶腰的動作抽回衣袖,擺脫她的抓握,跟著整個人如曇花夜綻般懶洋洋地從躺椅上坐起。
黑軟的散發讓他帶笑的臉更添頹廢氣味,他好好大哥似地輕拍她的頭。
「我口好渴,再不喝點香茶潤潤喉,這嗓子要啞了。你乖,自個兒玩樂去。」她愈要問出個所以然來,他偏就不說,刁著她,讓她心懸著,放不下。
瞧啊,小姑娘真急了,鼻翼歙張,朗麗雙眉都揪了,噢,黑溜溜的瞳仁如浸在水裡似的……該不會急得要流淚吧?
他心中頗樂,惡質地覺得舒坦。
「鄺蓮森,我幫你端茶去,你喝了茶、潤過喉,我再聽你說,好不好?」
「你是咱們家的貴客,怎能麻煩你送茶?」他套布襪的大足把擱在躺椅下的一雙鞋勾出來。
「不麻煩、不麻煩!」
他薄唇勾了勾。「再有,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你還想聽我說什麼?」蠢蛋!不就是個胡亂編造的故事,她也能聽得這般認真。
「可是明明還沒完呀!紅兒她很可憐,小綠突然不見,她怎麼辦?她啊——鄺蓮森!小心!」頗含哀怨的童稚脆嗓驟然一凜。
鄺蓮森循著她凌瞪的眸光迅速回頭,一條珊瑚小蛇盤在他剛起身的位置。
他素袖略震,似要動作,安純君卻在此時伸臂擋在他面前。
鵝黃色的一隻小袖,袖中的細瘦膀子他略施勁便能折斷,如此脆弱,擋在他前頭幹什麼?
他不自覺屏住呼息,按捺而下,欲動未動的臂膀震了震。
安純君以為身後的人在發抖,感覺他全身硬邦邦的,嚇壞似的。別人弱,她就強,鋤強扶弱乃走踏江湖的第一要則,她登時勇氣百倍。
珊瑚小蛇嘶嘶吐信,她聽到鄺蓮森發出一個奇異的短聲……八成是他的驚呼吧?她來不及多想,因小蛇在那奇異短聲響起後,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他們飛竄過來!
「快走開!」大聲提呼,她抬手疾揮,另一手把身後的人拐開。
「噢!」小蛇被她揮飛,她食指猛地感到劇痛,心知不好,被咬了。
她下意識抓住受傷的那一手,定神一瞧,食指第二個指節處留著兩個小孔,滲出的鮮血以極快之速變成殷黑色。
完了完了,有毒啊!
爹說過,色澤越艷、越亮、越少見的花草蟲蛇,毒性定也非比尋常,那條小蛇朱紅美麗,全身滑溜溜泛光,被啃了這一小口,她一條小命還保不保得了啊?
倘若保不了,她……她可真不甘心,他們鄺家的奇譚,她還沒聽完啊……
頭一暈,她雙腿發軟,有人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