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別怕、別怕!姊姊找到你了!」她喊著,馬蹄尚未停住,她已翻身下馬,朝孩子直衝過去。
她解下披風包住男童,孩子年紀約莫十歲,哭得滿臉涕淚,眼裡儘是恐懼。
「別哭,乖,別哭……」她抱起他,孩子突然發出一聲淒厲尖叫,瘦臂倏地摟緊她頸項。
那人從她身後出手!
太大意!安純君,你這個蠢蛋!
自責的念頭如電光石火般疾閃過去,她後腰和腿窩各挨了重重一記,身軀不穩,整個兒往陡坡下方栽落!
孩子在她懷裡,滾落時,她盡可能護住他。
磕磕碰碰、東撞西撞,樹根和突石撞得她頭暈目眩,掃得兩頰疼痛。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止了勢子,她喘息,稍稍一喘就痛得不得了,發現她和孩子被卡在兩棵小樹間。
「對不起……對不起……很痛是不是?怎麼流這麼多血……」她緊張地俯視男童,孩子眼睛瞠得大大的,有血一直滴在那張蒼白小臉上,她咬牙忍痛,抬手去抹,抹掉了,血還是一直滴個沒停。
「姊……姊姊……流血……」孩子聲音顫抖抖。
安純君會意過來,突然咧嘴一笑。「原來是我在流血啊……」
男童愣了愣,幾乎要回她一抹笑了,哪知小小身子猛地一繃。
安純君同時也感覺到,那人已朝這兒走近!
第7章(1)
什麼時辰了?
鄺蓮森在女兒家的閨房裡一待竟待到日落。
他檢視過那些春宮版畫和繡圖後,再次物歸原位,然後忍不住東摸摸、西摸摸,把櫃中姑娘家的舊物一一取出來看。小小的衣褲,小小的繡鞋和功夫靴,許多都是他私下特地為她挑選的,給她穿戴的東西質料要好、要舒適,在物質供給上,他自個兒隨意,卻絕不允許她被虧待……由此可見,他確實寵她吧?
她是他的寵物啊……想著,嘴角不禁悄揚。
窗外天色已沉,他起身跨出小閨房,眉峰微攏。
究竟什麼時候了?她還沒回來嗎?
迴廊另一端有腳步聲靠近,聽那聲音,來人非他心中期盼的那一個。
「咦?純君呢?」鄺紅萼瞥見立在廊上的冷臉兒子,步伐一頓。「前頭小宴都擺上了,大胖師傅還烤了一頭小乳豬,說是要幫純君兒慶賀慶賀,她人呢?」
「她沒和你一塊兒回來?」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臉色更沉。
鄺紅萼眉心也凝了,搖搖頭。「純君回程時脫了隊,去隘口找她爹。」
吼——
他猶如遭雙風灌耳,一聲震山崗的虎嘯突如其來重擊耳膜,那吼聲直直逼進他腦子裡,震得他重心不穩,身形微顛。
「怎麼了?!」鄺紅萼沒見過他這模樣,趨前忙要扶住他。
他下一瞬便穩住,凜聲問:「你沒聽見?」
「聽見什麼?」鄺紅萼一臉不解。
似真似幻、若實若虛的虎吼如同當年那頭白毛黑紋虎的咆叫,他聽得見,只有他聽得見!瞬間,銀光劃過腦海——
安純君出事了!
他心發寒,提氣竄飛而出。
眨眨眼,再用力眨眨眼,安純君拚命想把滴進眼裡的血眨掉。
真糟!今兒個是她的生辰日,晚上肯定有好吃、好喝的,還要執行一樁「巾幗大計」,她卻把自己摔成這模樣,有沒有這麼慘啊?
眨掉血霧,她看到那名惡人蹲在她身旁,略偏著頭打量。
「可惜是個女的,要是個男的……」他笑得古古怪怪。「都不知有多好。」
「你、你……可惜是個背後偷襲人的混蛋,有種就……就等我養好傷,咱倆一對一單挑……」痛痛痛!她唇瓣和內頰肯定破了。
男童嚇壞了,死命抱緊她,勒得她全身骨頭都快碎掉。
惡人想從她懷裡挖走孩子,孩子放聲尖叫,她則放聲大罵!
「你這混蛋!你究竟是誰?不要!不要……你住手!」她想搶,可根本沒力,左臂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痛,痛得她淚眼迸流。
可惡!她手斷了嗎?可惡可惡!
就算斷了、殘了,也不能任由他把孩子挾走!
她安純君或者不聰明,或者功夫仍屬三腳貓之流,但她發起狠來就是倔!倔到底!
她不讓他得逞,利用兩棵樹造成的狹小所在,抱著孩子擠在那兒,手好痛,頭也好痛,但她現在很生氣!對!她要很生氣,氣過頭,就不覺肉身疼痛了。
「救命!快來人啊!救命啊——有……有壞蛋……」她氣喘不已。
惡人對她的固執感到不耐,運起掌力,朝她天靈打落。
吼——
那一掌究竟有沒有落下,安純君不知道。
她失血暈眩,目力已花,又使盡力氣拚搏,神散魂消前,她清楚聽到一聲獸吼,如勁風灌進雙耳,似地動山搖了……
鄺蓮森的飛燕輕功已使到極致,不可能再快。
不能再快,他心焦懊惱,就算插翅也不過是同樣之速。
一切充滿詭譎之味,他彷彿掉到一個奇譚裡,變成傳奇故事的一部分。
他看到那頭白毛黑紋虎立在山巖上,月光鑲亮它壯碩的巨身,虎目湛著金光。
它在看他。
像似它尋他的氣味而來,就為找他。
它甩頭,長尾輕晃,一聲低咆像在示意他跟上。
它靈巧無聲地躍下山巖,撒足奔跑,他隨即追去,跟得緊緊的,一人一虎在山林中飛馳,樹葉篩落月光,人影與虎身明明滅滅。
巨獸引路,半個時辰後,他在陡坡下找到夾在兩棵樹中間的人兒。
男童嚇得說不出話,傻愣在樹旁,一隻小手緊抓著她染血的衣擺。
他彷彿也傻了、懵了,死瞪著那張向來爽朗愛笑、此時卻滿佈血污的蒼白小臉……
所謂刨心之痛,近似於這種感覺嗎?
她臉上的血宛如滲進他目底,眼前儘是紅霧,迷亂黏稠,很想讓一切知覺落在那死潭裡,不去感受,自然無痛……
這世上倘若無安純君,他鄺蓮森將如何?
似乎……不會起多大變化,鄺蓮森依舊是鄺蓮森,依舊吃喝拉撒睡,依舊淡淡靜靜過他的日子,只是在那些看不到、碰觸不到的地方,會莫名缺了一角,想填補,無從補起,想置之不理,卻不能擺脫。
他可能在上一刻還好好的,無感無覺,像是從未識得一個名叫安純君的小姑娘,從未深刻看進她眸底,生命的某段不曾與她親匿交集,然後在下一瞬,當他記起那一點點有關她的音容笑貌時,他會嘗到說不出的痛,那些痛刻在他心版上、神魂中,無記的記印最為永恆……
她若不在了,他不會變,只是撕心碎魂,當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以為是他將她玩弄於掌間,倒不知他把自己也玩了進去。
不自覺間,他已讓她侵入得太深,他鄺蓮森無血無淚、自私自利,今日卻諷刺地栽在她這枚呆寶手裡嗎?
把心交出,承認情愛,他相當、相當不安,但事實再明顯不過。
一整晚,立在窗前吹著如水夜風,吹得他面龐寒涼,內心明朗的感情讓他很不習慣,知道世上有某個人能輕易牽動自己的喜怒哀樂,他的心緒起伏不再是自身之事,那感覺不太好,甚至是不甘心,又惱又……莫可奈何。
日陽一出,花葉上的朝露化作昨夜之夢。
他合睫,狀若沉吟,整夜佇立的身形依舊不動如山,彷彿半點不覺累。
有人款款走近,他靜候著。
「你這壞心眼的孩子,終於有點情義了呀!」
看著他的側臉,鄺紅萼似笑非笑。
「我就知道,誰要沾上純君兒,只有乖乖投降的分兒,禁不住要逗她,禁不住喜愛她,禁不住要跟她一塊兒發傻,傻得把她擱上心頭,傻得凡事以她為重,傻得只要日日看到她的笑,自個兒也就開心快活……你說是不?」
鄺蓮森顴骨淡赭,微紊的氣息很快便已調寧。
「外頭那些武林人士走了?」不理娘親的調侃。
鄺紅萼挑眉,聳肩一笑。「剛走。不過依我看,沒逮到郎三變之前,他們肯定走不遠,也肯定會再回來。咱們『五梁道』東西南北幾處通往山外的隘口,從今兒個起該是被嚴密把守,他們願守,那也好,只要別擾了咱們自己人,我可不介意多些人手幫咱們逮賊。」
郎三變。
江湖上,易容術高絕的采「草」大盜。
在郎三變眼裡,男童、美少年、長相斯文白淨的男子才是他染指的對象。他喜男色,姑娘家生得再美、再可人意兒,他也瞧不上眼。
見不良兒子凝思不語,鄺紅萼笑笑又道:「此次郎三變潛入『鳳鳴山莊』,拐走葉老莊主粉雕玉琢的寶貝么兒,葉老莊主老來得子,那孩子自是他心肝寶兒,消息一傳出,不少江湖人士皆跑來助拳,眾人一路往北追蹤郎三變的形跡,哪知那好男色的傢伙被逼急了,竟躲進咱們『五梁道』來了。」
「那些人該死。」鄺蓮森聲徐徐,面無表情。
「嗯?」
「他們不追,郎三變不會入『五梁道』。」純君自然就不會有事。他更不會嘗到天塌地陷的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