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原來純君在山外買的烤雞和醬燒肘子,是要給安大夫打牙祭啊!」
「咱還以為能見著你騎在馬背上邊趕路邊啃,露手功夫呢!」
「還有那罈子好酒『蜜裡桃』!騎了一整路,我一直聞到酒香,肚子裡的酒蟲鬧啊鬧的,鬧得我兩眼都快花嘍!」
聞言,安純君哈哈大笑。「那好啊,想喝酒的話,乾脆咱們全都下馬,有三位大叔師傅當酒友,我爹肯定歡喜。」
「小純君,你跟安大夫咬悄悄話、說你姑娘家的心底事,咱們幾隻老傢伙橫在這兒偷聽,就貪你那罈子酒,那可真不道義了不是?」
「小純君,你就好好陪安大夫聊吧,咱們哥兒仨自己尋好酒去嘍!」
三匹駿馬撒蹄再奔,其中一位大叔師傅在馬背上回頭,扯嗓嚷道:「小純君,跟你爹說完話後早些回來,別待到天晚了!」
她嘴張了張,沒應聲,清亮眼珠像是……有些心虛地顫了顫。
幸得三位大叔師傅已策馬馳遠,沒瞧出她乍現的怪相。
吁出口氣,她躍下馬背,修長身姿裹在明黃衣衫下,錦玉腰帶輕輕一扣,扣出窈窕體態,她動作雖帶男兒氣,然爽俐明快毫不粗魯。
那些大叔師傅們仍「小純君」、「小純君」地喊她,可她不小嘍,兩頰的嬰兒肥早消褪,變成秀氣瓜子臉兒,這六年間個頭又抽長不少,修長身子纖細、有身段,她安純君如今已是堂堂正正、童叟無欺的大姑娘家,等幾天後的立春日一過,她便滿十八歲嘍!
將馬繫好,她從側邊鞍袋裡取出兩小包用干荷葉裹起的食物,拎著一小罈酒,將東西一一面向地洞擺好。
自那年虎嘯山崗,山崩地裂後,這個底穴深得無法填滿,後來女家主合「五梁道」幾位匠師之藝,花了大半年時間整頓,分樁架在洞內,且築了一道強固地表的石欄,確保出入隘口的人馬安全無虞。
「爹,這是您最愛吃的兩道菜,純君給您買來了,下酒剛剛好。這酒用春桃入蜜釀成的,順喉好喝,我陪爹小喝幾碗。」她席地就坐,揭開壇蓋,將酒倒進新買的兩隻小碗裡,酒香更濃了。
「爹喝。」她擺上一碗,自個兒豪氣地灌上一大口。
擦掉顎下的酒汁,她開始喃喃說起近來的事。
「爹,這十多天我隨大叔們往山外幾處貨棧辦事,長了不少見識,娘說……呵呵,娘就是鄺姨啦,她說要我多看、多聽、多學、多做,『五梁道』的生意將來是要交給我打理的,她是女家主,往後我也會成女家主……她很疼我,疼到……嗯……那個……好像我才是她親生骨肉,而鄺蓮森是外頭撿回來的……」說著,她小有困惑的臉頓時笑出,紅暈輕布。
「爹,我近來對帳的能耐越來越好,管帳房的胡師傅還直誇我。」靦腆地撓撓臉。「我其實不很聰明的,許多得動腦子的細活我總做得不好,但是爹說過,勤能補拙,熟能生巧,哈哈,我做一遍不成,做個十遍、百遍也就成了,我可是『五梁道』的小家主,很威風呢!」
舉碗又喝一口,她話題轉到此次山外的見聞,說了一會兒後,話音突然止了。
她垂眸,咬著唇,像是心裡頭有困惑,委實難以排解,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想了好半晌,她灌下酒,長長歎了口氣。
「爹……鄺姨那時說,我遲早要當鄺家的媳婦兒,在您走了之後,我也便在『五梁道』住下。鄺姨教我、疼我,給我請文師傅和武師父,還要我早早改口喊她『娘』。至於鄺蓮森……他也教我、疼我,他待我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唔……您也知道的,兩年前我滿十六,『五梁道』在立春後不久辦了場熱鬧喜事,鄺蓮森說、說十六歲的我可以嫁了,我自然就嫁了,可是……可是……」支支吾吾,喉頭梗著氣似的,磨得澀澀響。
「可是爹,您瞧,我和鄺蓮森成親都兩年了,我們……我們都沒有……」一頓,她搔搔紅嫩臉容,搓搓鼻子。
「當了兩年婆婆的鄺姨好像瞧出端倪,她說……女兒家本該主動,主動些好,這叫『巾幗不讓鬚眉』……她那天送我一件東西,還要我找鄺蓮森一塊參酌。爹啊,那東西……那裡面全是……」唉,沒辦法,她說不出口,太難為情!唔……用想的好了,在腦子裡把煩惱之事想過一遍,爹跟她心靈相通,晚上化作星星對她眨眼,爹會懂得的。
隔著約莫兩丈遠的一塊大石後,蒙面黑衣人在安純君喝下第一口蜜桃酒時,就已悄然而至。
他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不良娘親究竟送她啥玩意兒?
鄺蓮森纏頭蒙面,唯一露出的那雙眼不禁瞇起。
再有,這憨直姑娘跟自個兒爹訴衷腸、吐苦水也非一次、兩次的事,但這一次實在古怪,竟吞吞吐吐、欲說不說的,到底想些什麼?
他凝神再聽,可惜他的小娘子不肯說了,僅垂著紅撲撲的臉,側顏似有幽思,然後一口接一口地吞酒,吞得很順,根本忘記節制。
黑布下的薄唇不悅地抿起,他從大石後頭走出,沒再隱藏腳步聲。
安純君循聲回眸,瞧見來人,她一骨碌躍起來,綻開歡愉笑容。
「飛燕大俠,您真的來了!」
他一貫沉默,步履穩健地走來。
她三步當兩步跑地迎將過去,習慣性想去親近人灑落熱情,卻也不敢太沒大沒小,遂硬生生在他半步之前停下步伐,揚眉衝著他笑。
「去年咱們倆分別時,我追在您身後嚷嚷,說今年此時定在這兒相候,我還怕自個兒嗓子扯得不夠響亮,您飛飛飛地飛走,聽不到我說什麼呢!」
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兩丸黑眼珠,有趣地發現,飛燕大俠的眼瞳會在夜中爍亮,在白日時卻闃暗得不透半點明光……當大俠的都這麼高深莫測吧?她想。
大俠依舊靜悄悄,不言語。
安純君反正早已習慣,他不說話,她就說給他聽。
見他目光略飄,挪向她身後,她脆聲道:「我剛從山外返回,買了我爹愛吃的菜讓他下酒。」說著,她跑回,在自己碗中滿上「蜜裡桃」,捧著碗回到他面前。「飛燕大俠,我請您喝酒!」
鄺蓮森深究著她的表情。
十二歲時的她與如今的她,其實沒多大改變,只是小美人胚子長大了、身子抽長,長成真正的美人兒。
她最美、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在外表長相,而是她笑時的爽氣,說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態,得意時輕揚下顎的神氣,和那雙乾淨如天山碧湖的純良眸子。
此時她的眼睛閃亮亮,他能感覺那注視的熱度,不知為何,他心裡竟有些不痛快。
接過碗,不曉得跟誰賭氣,他沒打算避開,當著她的面微撩臉上黑巾,將酒一口氣灌個底朝天。
「飛燕大俠,原來你沒留鬍鬚呢……」那極短一瞬,安純君覷到他一小處下巴,膚色光滑偏白,她不禁怔了怔。
就在這時,黑衣人突然丟下已經喝完的空碗,一把抱起她向上飛馳起來。
安純君被帶著飛竄,嘴裡卻嚷嚷:「不能丟啊!那是你用過的碗,飛燕大俠喝過酒的碗,不能亂丟啦——」簡直痛心疾首到不行!還好有瞄到那隻小碗沒破,唉,只好等她得空再去拾回來供著。
她沒辦法分神想其它事了,因為飛馳之速越來越快。
待在「五梁道」的這些年,她雖在鄺紅萼的安排下,陸續跟過三位武師父習拳腳功夫、練呼息吐納之術,即便現下有飛燕大俠的托持,她仍舊需全神貫注才勉強跟得上對方。
飛飛飛——奔奔奔——
他們不沿山徑蜿蜒,而是成直線竄馳,高高低低騰躍在綠林與石林之上,愈深入山中,風聲愈響,在她耳畔呼呼低咆。
又過半刻,他慢下腳步,帶她閃到一塊巨岩後藏身。
不等大俠示意,安純君努力調息,纖細身子已伏在岩石上,小心翼翼探出半顆腦袋瓜。
她張大靈眸,左右溜溜轉,眨眨再眨眨,然後看向身邊那張蒙面,以眼傳意。
大俠,我記得……去年不是這裡耶……
大俠闃黑的瞳仁一瀲。它在這裡。
安純君尚不及再「說」,一聲獸吼引走她的心神。
她揚睫瞧去,發現不遠處的林子裡竄出一頭黃毛褐紋的老虎。
這頭虎體型偏修長,不算巨大,毛澤豐厚光潤,但褐紋較淡,該是一頭雌虎,相當漂亮的母老虎。
她心臟咚咚跳,眼睛眨也不敢眨,因為她心心唸唸的那頭大虎終於跟著出現。
它也從林子裡竄出,追著雌虎出來。
白底黑紋的毛皮在天光下流動銀華,它一動,魁梧有力的虎軀展現出力量,美得不可思議,它是全天底下最俊的雄獸!
鄺蓮森發覺自個兒上臂被緊緊抓住,他瞥向她,她又用那對大眼睛對他亂閃,眸光很激切,紅暈滿佈的臉容很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