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少走出西居的周夜蕭,今日主動來到蓮瞳辦公的書房外求見蓮瞳。不只守在書房外四名以冷靜無情著稱的門衛驚訝得嘴巴大張,就連蓮瞳聽到通報時,也訝異不已,哪裡還記得自己在辦公時絕不容許人打擾的規矩,馬上走出書房,將周夜蕭領進來。
而周夜蕭進書房的第一句話,便是溫聲地輕問:
「我不能是周子熙嗎?我明明就是啊!為什麼妳偏要說我不叫周子熙?非要給我另一個名字,要我認下?」
溫柔的聲音,屬於子熙;楚楚的盈眸,也是子熙的;優雅輕緩的舉止,全都是子熙才有的風情……
雖然周夜蕭將屬於子熙的特色都分毫不差地展現出來了,但蓮瞳發現自己居然能區分得出來,而沒有任何的遲疑迷惘——這人是周夜蕭,一個將子熙仿得很像的周夜蕭。
一點也不會錯認,蓮瞳就是知道這對兄弟的不同。就如當年,她第一眼見到周子熙、對他傾心之時,便從未發生過把子熙錯認為夜蕭的事。也因此理所當然地獨獨對子熙動心,對認識多年的夜蕭只持朋友之情,對他們兩人的感情從未混淆過。
為什麼喜歡子熙?因為他善良、簡單、光明、柔順、快樂,而且容易滿足。相較於她的強勢、火爆、獨斷、我行我素而言,她理智地知道周子熙是最適合與她相伴一生的男人。子熙會讓她公事以外的人生過得非常舒心安詳,子熙更是能讓她煩躁的心靈得到慰藉,這是子熙獨有的力量,溫柔得讓人心醉。
而夜蕭不是。夜蕭是冷淡、傲然的,他心中想得太多、太深、太烈,他對生活、對自己都有說不盡的厭煩與不滿。這種男人,是需要更費心來對待瞭解的,而她不想要招惹這種麻煩,這種人可以當偶爾談心的朋友,卻不適合一同生活。
她是頌蓮王,一個生來就是為了維持國家安定而存在的女人!在未來一百年內,盛蓮國的興衰都架在她的肩膀上,直到下一任女帝產生,她的責任才能終了!這分責任,凌駕於她的生命與私人生活之上,她向來有此覺悟!所以夜蕭不適合她,她打一開始就知道了。
她人生的大部分已經屬於國家,她沒空在複雜的男人身上耗費心思,她但願每日回到家時,能夠完全地放鬆,而不要再費心勞力……
再說,她本身已經太陰暗複雜了,不想再去承受另一個人的陰暗抑鬱!
她需要光明,她的光明就是子熙……
當她第一眼見到子熙時,就知道這個男人是她要的!是她這一生都渴望著的光明!所以她無論如何一定要追求到他,讓他伴著自己過完接下來一百多年的漫長人生!
子熙啊……多麼完美的一個人,完美得幾乎不像真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為他瘋狂。
然而,也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子熙才會被……
狠狠閉上眼,不讓自己再深想下去,不願再想那些關於醜陋的皇家鬥爭……不願再想……子熙就算不是亡於易蓮、不是亡於富裕琴的襲擊,也逃不過成為皇家鬥爭下的犧牲品的命運……
當年,要不是周夜蕭先對子熙下手了,子熙也會在皇宮裡出事……
這十幾年來,蓮瞳一直在暗中調查,也陸續印證了一些事情,那些醜陋的陰謀陷害……那些為了控制她、壓抑她而做出的種種手段,那些人……
「王?」周夜蕭低呼一聲,忙走向蓮瞳,抓起她的手。
蓮瞳臉色無比陰沉,對於手上握著的茶杯已然被她捏成碎片,並且劃傷了掌心一事似全無所覺,直到周夜蕭抓住她的手細看,才恍然回神。
她的手下意識微微往回抽了下。但周夜蕭並沒有放開,他正專注於幫她處理手上的碎片,對她的動作全無所覺。
蓮瞳靜靜打量周夜蕭,兩人有多少年沒靠這麼近了呢?
好像是從她宣佈兩人即將成親、又相信子熙被陷害時周夜蕭肯定也是參與其中的人之一後,從此兩人何止不再是朋友,根本就是仇人了。她不讓他靠近,他也不會主動接近她。有時兩人依禮同房,也不過是方便她看著他的臉想念子熙……
她看的人從來不是他!兩人成親十五年有了吧?自從子熙離開京島後,她也直接當周夜蕭這個人不存在了,從來沒好好地、只純粹地看周夜蕭這個人。
現在,蓮瞳正在看周夜蕭,神色複雜而不自知……
她想起花吉蒔說夜蕭被施了易魂大法,也就是這具身體內的靈魂不再是周夜蕭,而是子熙;但花靈卻持相反的看法,她很直接地說這是催眠,所謂催眠就是透過一種奇特的方法下達指令,讓被下指令的人得到暗示,會不由自主相信自己就是下令者口中所說的那個人。
蓮瞳是個實際的人,雖然相信花吉蒔的說法應該不假,但根據這陣子對周夜蕭的觀察,她認為花靈所說的催眠可信度更高。雖然周夜蕭仿得很好,但他永遠不會是子熙。
如果他真成了子熙……蓮瞳在心底想著這一點,手掌突然使勁,冷不防扯住周夜蕭的手掌,將他用力拉向自己——
周夜蕭來不及驚呼,出於反射動作地往後退,在稍稍踉蹌一步後,定住身形,沒有撲進蓮瞳懷中。
「王?您……為何?」周夜蕭驚訝地問。
「夜蕭,你的力氣還是很大呢。」蓮瞳沒發現自己是帶著微笑說這句話的。
自從子熙被迫離開京島後,蓮瞳再也沒與周夜蕭好好說過話,更別說對他微笑了。
「王……」周夜蕭直覺地想脫口說:我不叫周夜蕭。但不知怎地,在蓮瞳溫和帶笑的目光下,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中似有股酸澀堵著,而喉嚨則不知為何發熱……有一種好熟悉又好心酸的感覺……
「你不記得了吧?就算你沒被施了法咒,也應該是不記得了。」蓮瞳回憶地輕喃:「我在雲蓮島第一次看到你,就對你很感興趣。並不是因為你很美,而是我看到你輕易把兩名企圖輕薄你的女人給一把推入湖中,還把她們搭乘的那條舴艋舟隨便竿子一撥,就打翻弄沉了。那需要多大的力氣啊?!而你卻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雖然我那時也做得到這樣的事,但我是女人,而且我天生力氣大。所以那時我便決定一定要認識你。」
「我……不記得做過這樣的事……」周夜蕭微弱地輕喃。他是溫雅的周子熙啊,這輩子沒做過一件不優雅的事,又怎麼可能會把別人推入湖中?
「沒關係,我記得就好。我說了,就算你人好好的,也不會記著這樣的事。」蓮瞳溫和地道。
「不是的,我真的沒有做過,我不可能……」
「夜蕭,你被催眠了。也許你的心也願意被催眠,所以才會任由自己變成這樣。可是,不管你怎麼願意,或,我怎麼希望,你都不是子熙。子熙……已經死了。」蓮瞳定定地望著他的眼,不讓他逃避。
「死了?」周夜蕭木木然地輕問,並不企圖躲開蓮瞳的眼——又一個周夜蕭的特色,從不躲避別人的眼光,常常忘了在女人的直視下,該要謙卑地低頭迴避。
蓮瞳點頭:「是的,死了。是你、是我一同害死了他。」
周夜蕭震驚地瞠目,卻沒辦法開口再問下去,也沒有勇氣去問,即使他心中好亂好痛也有好多疑問,可是……他就是不敢問!
蓮瞳淡淡苦笑:
「吉蒔時曾經對我說,我的人生被你們這對兄弟攪得亂七八糟。也許是吧。可是,我其實也知道,如果你們兄弟倆沒有認識我,這輩子應該會過得更好。」伸出手指,依戀地撫上周夜蕭絕色的臉蛋。在看周子熙,也在看周夜蕭,眼神帶著悲痛與愛恨,輕而沉地接著道:「那時我太天真也太自負,才會造成子熙的悲劇。而我後來又處理得太拙劣,為子熙所安排的一切,都沒能真正保護到他。」
對周夜蕭開口說實話是容易的,蓮瞳從來無需在他面前表現出最高尚優雅的一面。他不是子熙,不是她最想呵護討好,想給他一片只有歡笑而無任何醜惡的世界的那個人;因為不必擔心會嚇壞他,所以她能夠把所有的醜陋呈現在周夜蕭面前——
「那時我娶你,也是基於一分私心,我猜你當時沒有反對,就是因為你知道我的企圖,而不是我以為的為了侵佔原本該屬於子熙的幸福與富貴……許多事,我如今都漸漸想清楚了。那時,我想要日後子熙頂著你的名當我實質上的丈夫,然後在危機仍在時,讓你為子熙擋去一切災難。所以我娶你,我公開把子熙驅趕出京島,並要他終身不得回到京島這片土地上來。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來做準備。我利用你利用得毫無愧疚,把你看成愛慕虛榮的男人,對我的計畫比較方便,我可以不帶任何愧疚地利用你。恨你,比對你感到愧疚容易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