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啊——」元玉驚叫。
鄂奇峰快步跟進屏風內,見她跪地吐得渾身發抖,心臟像被重掐一把,氣到最後就剩心痛。還能怎麼辦?能怎麼辦?
想起他們在「長春藥莊」,他帶她到流螢飄飛的河岸那一夜,她察覺到他的底細,心裡有氣,那夜酒喝太多的她也吐了,胃中無物,嘔出的只有酒汁,今夜的她也是一樣,是否心裡也正為何事氣悶?
接過元玉絞好的濕巾,他單膝跪在她身畔,掌心一下下撫著她顫抖的背,手勁徐穩,來來回回撫著。她似乎瘦了些,背脊纖細得像一折即斷。
屏風內的氣味並不好聞,他面色未改,兩眼專注看她,整個心神都在她身上。
許久,她嘔聲終於停止,他幫她擦臉,元玉端來溫茶,他接過來。
「漱漱口。」低沈命令,將杯緣湊近她微喘的雪唇。
朱拂曉聽話地動作,漱了三次口,把水吐進玉盂裡。
屏風外,潤玉端來剛燒好的熱水,浸了熱帕子,鄂奇峰接過丫鬟們重新遞上的熱帕,試過不燙後,整個摀住朱拂曉那張虛紅的醉臉,細心貼熨擦拭。
「唔……」懷裡的玉盂被取走,她晃著身子。「唔……」無意識發出聲音。
被帕子上的熱氣一摀,她神智彷彿清明些,眼珠子轉了轉,最後定定落在面前那張男性臉龐。
這張臉……這個人……他……他……
「阿奇……鄂、鄂爺……」眨眨眼,人還在,不是她胡思亂想出來的,唔……還是她真的醉酒,醉得分不清現實或夢境?
低笑兩聲,她扶著他的肩頭爬起來,鄂奇峰順勢托著她,跟她一塊兒立起。
「你別扶我、別扶我……我沒醉……」
站好後,她過河拆橋,拍掉他扶持的手。
見男人五官沈肅,繃著一張臉,她倒笑了。
格格笑,她笑得花枝亂顫,眼眶濕濕。
「哎呀呀,麻煩真上了家了,又被大爺逮到奴家喝酒……唔,只一點點,真的,我只喝了一點點,沒多喝……」她睜眼說瞎話的功力愈來愈強。
「姑娘,您替『來靜苑』的出頭,五位好酒量的大爺輪番斗妳,妳將他們個個擊敗,『綺羅園』的貯酒立時少掉三分之一,怎說沒喝多少呢!」實在看不過去,元玉掀主子的底。
鄂奇峰額角早已抽跳,此時跳得更嚴重。
她不讓他扶,那他就不扶,和她在屏風後對峙,看她還要辯些什麼。
朱拂曉也不多說,就呵呵笑。
他以為這女人又打算耍賴帶過,沈眉看她笑,覷見她紅紅眸眶,以為是酒氣之因,又見眸中真已蓄淚,她邊笑邊哭。
他渾身一麻,還沒來得及釐清這滋味,眼前女子頭一點,身子突然往前栽,毫無預警朝他倒下!
「拂曉!」他迅捷出手撈住她。
不對勁!
她身子熱得太不尋常!而她的臉、她的頸……
再次攔腰抱起她,迅速把人送回榻上。
「天啊!又來了,我還以為這次沒事,怎麼又來了——」
元玉白著小臉,跟在鄂奇峰身後團團轉,一時間手足無措,潤玉則拚命掉淚。
坐在榻旁,鄂奇峰俯身扯開那鬆垮垮的內襦前襟,把小衣的帶結一併解了,這一瞧,他震驚瞠目,呼息不穩。
「妳家主子,喝了酒,都這模樣嗎?」
她的臉、頸和衣衫底下的肌膚,全都漫開一塊塊粉紅色,全身起酒疹子,且越來越多,紅澤越來越深。
潤玉哭哭啼啼,邊哭邊絞著帕子。
元玉被問話之人太過平靜的低嗓小小驚嚇到,深吸好幾口氣才穩住膽氣,銀牙陡咬,一股腦兒把不滿全傾將出來——
「說來說去,還不是大爺您幹的好事!」
第九章 苦千杯惹恨,戀一寸柔腸
小丫鬟紅著臉,忿忿地對他道:「不就那三天三夜,咱家姑娘跟您……跟您好上了,之後只要一沾酒,她就起酒疹子,屢試不爽!以前哪有這等事?給大夫瞧過,大夫也找不出哪兒出問題,只道體質有所改變,或者再過一陣子便會回復原狀。
「今晚姑娘酒喝多了,賭著一口氣幫人家擋酒,斗倒所有人,咱見她在『來靜苑』時醉暈,但身上好端端的,還以為不出酒疹了,哪知疹子還是爬滿身,較之前更嚴重,您可把她整慘了……」
到底誰慘?
鄂奇峰百口莫辯,心中悸震,見那張昏睡臉容殘妝薄暈,嘔吐和幾次擦拭更把她精心描畫的唇色印暈開來,紅疹漫爬,她掩落的雙睫底下有淡淡陰影,還有淡淡淚痕。
不能再由她這麼胡鬧下去,她這任性自傷的脾性,把命賭掉都不眨一下眼的。
他上回應該惡霸些,直接將她帶走,儘管那時北方牧場諸事待辦,和寒春緒之間的買賣亦正要展開,可他若帶她在身畔,雖無法時時看顧,至少能盯上幾眼,也不會鬧出這一場。
這些酒疹什麼時候才會全然消退?都五天了……
再有,她何時才能真正醒來?
是那些烈酒後勁驚人,抑或她體質與以前不同,竟讓她這麼「醉不醒」!
「拿著,慢慢喝。」
低沈男嗓像是她所熟悉的,這些天時不時在耳邊響起。朱拂曉略蒙的眸光幽幽定於一點,然後有一個木碗進入她視線內,碗中盛著溫熱的琥珀水,香氣帶甜,是調了蜂蜜的茶。
「妳口渴了,要喝些東西。」
那聲音又起,依舊沉沉的,卻聽得出無奈,似乎……也帶憐惜。
她需要被憐惜嗎?
怎麼仔細去聽而已,身子就發顫,心湖無端端漾開輕波。
下意識捧著木碗,她湊上唇,一口一口慢慢喝。
喝著喝著,到最後她幾是用灌的,記起正與誰拚酒似的,血氣急奔,心臟促跳,咕嚕咕嚕仰首飲盡。
放下手,她細細喘息,胸脯起伏不定,雙眸瞠得圓圓的,瞪住面前男人。
男人亦看著她,火光在他剛毅臉上跳動,那忽明忽暗的目光意味深長。
火光!
她先是一怔,隨即像被兜頭淋了一盆冰,腦門陡凜。
她略撇開臉瞧去,發現真有一團火,松木燃燒出好聞氣味,火上竟還架著隨地取材做出的支架,吊著鍋,烤著野味,他們就坐在火堆旁取暖。這兒不是她的「來清苑」,而是枯葉鋪地的野林,除他們倆之外,就只見兩匹毛亮的白雪駒……噢,還有夜梟咕咕啼,秋蟲唧唧叫。
老天……她何時被帶離「綺羅園」?竟半點兒也想不起來!
她只記得……隱約記得……她是讓他摟在身前一塊兒騎馬,窩在他懷裡,窩得理所當然,她睡睡醒醒,睡中頻夢,醒非真醒,記憶混亂交錯,她腦子被酒灌麻了似的,思緒沈甸甸的,懶得想。
他的聲音一直都在,要她做什麼,不要她做什麼。
醉這一次,她醉得教自己心驚,當真被帶去賣掉,都無知覺吧?
取走她手裡的碗,男人對她鬥酒般豪氣的飲法無任何評語,粗指沾了些藥膏塗抹她的額。那道短箭劃開的傷疤已淡,但丫鬟們雙雙交代,她家姑娘儘管裝作不在意,還是相當重視自個兒容貌,要他千萬記得,一日三次替她搽這「珍珠鹿膠凝露膏」。
鄂奇峰暗暗咬牙,甩開她當時受這傷時的場面,那段回想總讓他胸中繃到難以呼息。
「……你、你為什麼帶我走?」朱拂曉幽幽喃問。想避開他的指,但前額尚隱隱作痛,後腦勺灌進水銀似的沈甸甸,鬥酒的餘勁猶存,腦袋瓜稍微動作大些,暈眩隨即襲來。她難受地皺起細眉。
「妳喝得爛醉。」見她終於曉得問出疑問,鄂奇峰心中一喜,表情仍沈。
「什麼……」
「全身起酒疹。」
「嗯?」
「所以不能讓妳繼續待在那裡。」語氣嚴肅。
一怔。「……你要帶我去哪兒?」
「只要離開『綺羅園』,去哪裡都成。」
朱拂曉傻望著他,彷彿聽不懂他的話。
她覺得自己八成還醉不醒,他的聲音全都入耳,每個字都懂,但合起來卻讓她想不通。
暫時沒法子想,好一會兒,她低問:「元玉和潤玉呢?我……我要找她們……」
「只有我跟妳,沒有她們。」他輕扣下她不斷揉眼的手。
「我要她們。」
「不行。」簡單兩個字。
「我要回『綺羅園』。」
「不行。」完全沒得商量。
她小嘴微張,雙眼覆著霧似的,反應確實慢上好幾著,與以往的牙尖嘴利相差十萬八千里,雖能言語對話,離真正清醒尚有一段。
不行……不行……這個男人憑什麼管她?
「綺羅園」她從小待到大,她習慣那裡的一切,如今離開,能去哪裡?能過什麼樣的生活?能和誰在一起?和……和他嗎?和他一起過活嗎?可是,他有他的路要走,還來管她幹什麼?
「我跟你又不熟……」鼻頭莫名泛酸。
「妳說什麼?」他肯定聽錯。
「我要回去……我跟你不熟。」試著甩開他的箝握,但沒能成功。
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