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藥莊」不只送來外用與內服的金創藥粉和解毒藥丸,還附贈一小甕「珍珠鹿膠凝露膏」,直接送進「來清苑」,絕不讓其它覬覦之人有機可乘。
「拂曉好女兒啊,聽那日送藥來的『長春藥莊』小藥童說,這凝露膏可珍貴了,得花上整整一年功夫,才有辦法製出這一小甕,專門用來生肌去疤,越抹肌膚就越光滑。瞧瞧,妳瞧,妳額上這道口子當初血流如注,才一個月,如今都好端端的,不細找還真看不出,再這麼繼續塗抹,額頭都要發亮啦!」
「來清苑」裡,金嬤嬤趁午後小睡前過來串串門子,往梳妝台上的小甕裡隨手挖了點凝露膏,抹在她曾被箭射穿的掌心和手背。
「嬤嬤真要喜歡,等會兒我讓潤玉挖一些送過去。」朱拂曉淡道。
今兒個沒什麼心緒,連捲些薄荷煙絲抽抽都覺得懶,索性賴在窗邊,海棠春睡般斜倚著,連妝都懶得化。秋氣高爽的清光洩進房內,她一張臉白得幾近澄透,顯得眉兒好黑,雙睫尤墨,髮絲更黑亮亮的。
金嬤嬤聞言,笑得樂不可支。
「喜歡,怎不喜歡呢?這可較咱們『憐香閣』內的百花玉肌膏還神呀!哎呀,就妳懂咱的心。」一頓,揮著紅紗巾,壓壓眼角,她略誇張地歎氣。「唉,等哪時妳離開這兒,不幹這門營生,嬤嬤這心啊,一半替妳歡喜,另一半可就慌了,也不知『綺羅園』這場面能不能繼續撐穩……」
「嬤嬤多慮了,我能去哪兒呢?」她挑挑眉,懶聲道:「今晚把我的掛牌弄上吧,額上的淡疤多撲些水粉就能遮實了,再不接客,都忘了該怎麼賣笑。」她這模樣,妝也不化,發也不梳,無聊撥彈琵琶,唱的都是怨詞,實在不爭氣,她朱拂曉的臉全教自個兒丟盡了!
要賭,她何時畏懼過?
她就賭這口氣,提得起、放得下,撐也要撐過去!
有什麼好留連?頂多……再找一個「阿奇」,遊戲人間,把所有有緣遇上的「阿奇」,全迎作「入幕之賓」,她朱拂曉夜夜花帳春暖,這才叫痛快!
奇的是,金嬤嬤似乎面露難色。
「怎麼了?」按理,嬤嬤該歡天喜地才是呀!
「女兒呀,妳那塊象牙玉牌被鄂大爺給取走了。」紅紗掩嘴,無辜眨眼。
「什麼?!」斜倚的身子驀地坐起,動作太急,惹得她一陣目眩。
「綺羅園」裡有這麼一個做法,尋芳的大爺有意包養哪位姑娘,收作相好的,在跟相好姑娘有了默契後,可直接跟金嬤嬤討那位姑娘的掛牌,從此每月固定支付一筆銀子,若大爺哪天把掛牌還回,意思也就清楚,表示不再繼續包養。
「咱瞧鄂大爺待妳挺實心的,上回他匆匆來、匆匆走,臨走前留下兩袋金葉子,拿著妳的掛牌就走……他事先沒跟妳提這事嗎?」金嬤嬤也糊塗了。
朱拂曉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唇瓣幾無血色,她胸脯急促鼓動,給氣得說不出話,耳朵裡嗡嗡亂鳴。
她很氣他。
混帳男人!莫名其妙做這種事,要走也不走得乾脆些!他儘管回他的北方,重建他想望多年的「秋家堡」,她真心誠意恭喜他的,他在北方生活,與她從此兩不相犯,他幹麼還抖這一記回馬槍?
她很氣自己。
她竟然心動得渾身發顫,像是人家不經意丟了根肉骨頭到她面前,她便饞得口水直流、尾巴直晃,撲過去一陣啃咬,什麼也不顧。
氣得眼裡閃淚花,她要強地眨掉,連做好幾下深呼息。
「拂曉,沒事嗎?」
「……沒事。」她擠出笑,衝著嬤嬤露齒笑。「我今晚開張見客,勞煩嬤嬤幫我把名字掛上,沒掛牌也無妨,就暫時寫在紙上貼著,明兒個再向師傅訂製一個新的便好。」
「啊?可是……不好吧……這、這……」
金嬤嬤頭真疼,是說,她都收下人家大爺的金葉子了,怎麼能把大爺訂下的姑娘推出去作生意呢?這一點點誠信她還是有的。唉呀呀呀,頭疼、頭疼……再想想,還得再仔細斟酌啊……
金嬤嬤還是挺住了,沒應允朱拂曉的要求。
今晚「綺羅園」的紅花榜上依舊不見花魁娘子的掛牌。
但,山不轉、路轉。聽元、潤二玉提到,「來靜苑」那邊出了些狀況,像是在那邊擺桌、招花娘作陪的五位爺們突然興起鬥酒,個個都有些來頭,撒金砸銀硬要「來靜苑」的主兒陪著灌酒,那姑娘本就不是什麼酒國英雌,被五個人連著折騰,哪裡受得住?
「喲,這分明鬥狠了。五位爺連手攻我『來靜苑』這位妹子,奴家瞧著心疼,各位爺不介意多我這個助拳的吧?」
不讓她見客,她就搶旁人的場子!
朱拂曉盛妝打扮,微露香肩,剛步進「來靜苑」裡,立即抓緊眾人目光。
她一個眼神橫瞟,「來靜苑」的兩小婢會意過來,忙揭掉淚、吸吸鼻子,跑過去把醉得淒慘的主子架走,而一路從「來清苑」緊跟過來的元玉和潤玉,一個是又氣、又莫可奈何,另一個照例又眼眶紅紅,怕極主子端著皮笑肉不笑的美艷臉,大殺四方。
「大爺們鬥酒,呵呵,讓拂曉也來領教領教。唔……我記得『綺羅園』裡賣的烈酒有『錦江紅』、『八仙醉』、『不過五』、『蜜裡桃』、『隨天樂』、『游夢飛仙』、『國士無雙』、『天壽長青』、『蓬萊春泉』、『南方美人』……」脆聲數著,她蓮步輕移,繞著一桌男男女女閒慢踱步,幾個猶被大爺們摟在腿上、身側的小花娘,不知因何背脊瑟瑟發涼。
五位大爺目不轉睛地直盯著朱拂曉,心臟突突促跳,興奮得滿面通紅,想著,這莫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都說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曉好些日子不見客,錢再多也請將不出,未料及……未料及……今晚教他們給碰上了呀!
略頓,朱拂曉停下步伐,側轉腰身,柔荑搭在其中一位爺的肩頭。「請問各位爺要鬥哪一種?是要輪番上呢?還是一塊兒上?」
「隨……隨便……」
「拂曉姑娘歡喜便成……」
「怎麼都成……」
「那好。」勾唇,她螓首一頷,綴珠的金釵晃出耀眼流光,如她眸底作惡的光輝。「那就隨便些,奴家喜歡就好……」
潤玉揪住元玉的袖子,「哇啊——」地一聲哭出來。
好……好可怕、好可怕呀!嗚嗚嗚……
這一鬥,鬥得風沙四起、雷電交擊,「綺羅園」狠賺了一筆酒錢,櫃上的酒不夠賣,又從貯酒窖裡的搬出一甕甕好酒、一罈罈陳年佳釀。
五位酒量驚人的大爺們慘兮兮地抱著空酒罈,趴桌的趴桌、躺地的躺地,朱拂曉又贏了這一仗。她總是贏,鬥酒膽、比狠勁,即便胃袋小小,她氣勢一起,仰首也能一口氣灌下一小罈酒,連灌幾壇都面不改色,灌得胸前盡濕、酒汁濡衣,豪放不退縮。
然而,這一仗贏得相當驚險,五位爺一倒,她也跟著倒,最後被元玉、潤玉和其它幾位小花娘合力抬回「來清苑」。
鄂奇峰連趕幾天路程,風塵僕僕,面帶飛霜,今夜剛抵達「綺羅園」,一進「來清苑」,正納悶裡頭空無一人,回身就遇上這一幕——七、八個小姑娘捧頭托背、抱腰抬腿,小心翼翼地把「來清苑」的主子扛進來,尚有一個小姑娘幫忙抓高紫羅裙襬,免得沾了土。
「這是幹什麼?!」他心驚膽跳。
「哇啊——」丫鬟和小花娘被房中發出的雷吼嚇了老大一跳,險些手軟。
鄂奇峰疾步過去,把昏迷的女子接抱過來。
一把她摟近,酒氣撲鼻而上,她的髮膚和衣裙儘是酒味,淺淺的呼息更是混著再濃郁不過的烈酒氣味。
這女人難不成拿自己浸酒缸了?
她就是……非這麼作踐自己不可嗎?!
氣到眼都快花了,他深深呼息,欲捺下怒火,無奈入鼻、入肺的又全是讓他火燒得更旺的酒味。
臭黑著臉,緊繃下顎,他抱著她走往內房,像每一步都能踏出火花似的,小花娘們被大爺的惡相嚇得作鳥獸散,元玉硬著頭皮跟了過去,潤玉則轉身去吩咐廚房燒水、煮醒酒茶。
「究竟發生何事?」鄂奇峰氣悶地問,將懷裡熱得不太尋常的朱拂曉輕柔放上床榻,開始動手幫她解衣。當手指沾到她濕潤的前襟,黑眉揪得更厲害,兩排牙都快咬出聲來了。
打不得,罵不聽,說也白說,要她承諾,她給你耍賴皮,刀子嘴豆腐心,作踐自己不手軟,又狠、又嬌、又壞、又讓人心痛到難以割捨……他遲早會被她搞死!
元玉搶上前想接手,但榻邊實在沒她的位置,小嘴掀了掀正要答話,她家的主子姑娘竟醒將過來,兩眼睜得大大的。
朱拂曉像沒留意到坐在榻邊的是誰,她翻身坐起,唇嚅著。「我……我……」隨即,她衝向擱在屏風後的玉盂,捧著直接朝裡邊狂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