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有好人家?沒有哪戶好人家會要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而我也不需要男人來養……鄂爺,我身份雖低賤,只要自己仍屬於自己,那就傲得起來。再說了,我一出生就在『綺羅園』,金嬤嬤儘管勢利,待我是好的,園子裡的姊妹也像是我的家人。唉,大爺您說說,離開那裡,奴家又該往哪裡去?迷了路怎麼辦?」說到末句,她語帶戲謔。
鄂奇峰沉默片刻。
她柔荑玩著他指上、掌上的硬繭子,他沒抽回手。
「……妳從未遇見想托付終身的男子嗎?」
朱拂曉沒立刻回話,小腦袋瓜懶懶地撐離他的頸窩。
她今夜又醉酒了,眸光迷濛,剛得到一個熾熱深入的回吻,神魂仍輕飄飄,要不,她該會感覺到男人頸側再明顯不過的脈動。
眨眨醉眸,她恍惚地翹著嘴角,看著眼前的男人,一直、一直看著。
他的眼中攏著能碰觸她內心的東西,面龐剛正,眉間堅毅。
他凝望她的方式啊,彷彿對她有著關懷,彷彿喜歡她、憐惜她,彷彿……彷彿他是那個「阿奇」……
「阿奇……要不,你來娶我好了……我就嫁阿奇,跟阿奇騎白雪駒浪跡天涯去……」
話順口一出,那張深沈的男性面龐微起變化,目光如炬,盯得人無處躲藏。
朱拂曉驀地打了個顫,渾沌腦子頓覺清醒,如同夜風吹開掩月的烏雲。
她說了什麼?
她自憐自艾到要借醉裝瘋賣傻嗎?
朱拂曉,妳可以再不像話些!
自覺羞窘,她率先調開眸光,故作嘲弄地努努嘴。
「放心,我不會逼鄂爺娶我,更不敢壞你姻緣。等咱們的事兩清了,鄂爺想愛誰、想與誰白頭到老,跟奴家可無關。」
欲要收回的小手被他一把倒扣,她指尖泛涼,心頭卻熾熱鼓動。
「妳想要的那個『阿奇』,早已經不在。」他低沈道,粗糙掌心徹底感受到她全然異於他的纖細柔嫩。
朱拂曉重新迎向他的注視,內心迷惘悸動。
她不知該不該信他的話,倘若「阿奇」真已不在,那他就別再用那種攪擾她心緒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太真、太直鑽心底,殺傷力太大,總讓她醉不醒,而她絕非他要的那個人……
「你想要的姑娘也早已不在。」
她鼓起勇氣回堵一句,已抱著要面對他怒氣的覺悟。
哪知,鄂奇峰卻仍深沈看著她,像是不放過她臉上每個細微表情,那些她想掩藏的、想自欺欺人的,他都要深進。
「我知道。」他啞聲道。
她一怔,覺得自己陷入迷障,一時間不知如何再說。
不知說什麼好,那就乾脆不說,要想拋卻內心紛雜,做的比說的有用。
纖背微挺,她又攻擊起他的嘴,誘吻、索吻、啃吮、糾纏……然而這一次,那張男性豐唇不作任何抵禦,迎合著她,並在她以為掌控了一切時開始反擊,成功奪取主控權……
她唇舌技巧美妙,最後卻敗給了他的耐力和體力,再有,他根本不需調氣,因為他屏息的能耐驚人,被他纏上,她滿面通紅,險些沒氣。
她被抽光力氣般癱在他臂彎裡,再次把臉埋在他頸窩,不是貪懶,而是偷偷替自己多爭取幾口呼息。
「你……你……」還是好喘,她心臟怦怦跳,從未這般急如擂鼓。
鄂奇峰也沒好到哪裡去。
身體火熱,左胸的熱流已化成岩漿,但思緒卻是沈定許多,一些之前懸而未決的事,在這時都有了方向。
十三年來,日日夜夜想著復仇,想著重建「秋家堡」,那些歲月早磨掉他原有的心性,如今的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也「迷路」了。
然後,遇到她。
他們各有各的憂傷,或者,同病該要相憐,既然遇上,就該認真對待。
「我明日離開江北,三師弟那邊還在等我消息。」他忽而道,沙啞嗓音微透激情餘韻,大掌撫著她的發。
聞言,朱拂曉抬起臉容。
「你和寒爺談出結果了?」
他點點頭。「寒春緒這邊一旦安排好,另一邊也該收網。」
「你和寒爺談完就要走了嗎?」她雙頰泛紅,眉眸有些怔忡,想到萬一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出了什麼意外,那他……他……「一走了之,這算什麼?」
「我很快就回來。」他扶住她的肩膀,語氣持平,但神情好認真,直直看著她的眸。「妳我之約,我定然守諾。朱姑娘……妳等我。」
他雖仍守禮地稱她「朱姑娘」,而非直接喚她閨名,那張剛峻嚴肅的面龐卻似刷過靦之色。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望,心湖被風撩起一波波漣漪,一時間思緒紛湧……不知因何,只覺他所說的「守諾」似乎沒那麼簡單。
「你、你最好別教我等太久,要是大爺遲遲不來履約,奴家心一橫,可要算起利息加天數,屆時就不是三天、五天能解決的事,若不讓你好好服侍我個三年五載,豈能甘心?所以你……你好自為之!」
說到最後,她有些語無倫次,只是不胡亂說些什麼,心裡會更沮喪憂慮。
揪著他前襟的小手忽然掄成拳,搥了他胸膛一記。
「鄂大爺,你要再欺我、騙我,我……我就拿自個兒當獎賞,另贈黃金百兩,賞給任何一個有本事把你揪回到我面前的人!」
她這話說得讓鄂奇峰相當火大似的,他面色陡沈,目中爍輝。
他頭一俯,換他以惡霸之姿,用唇堵了她的小嘴。
第六章 曉寒輕,霞頰印枕濃雙華
七日後。江北定山坡。
正是十五月圓時,月盤亮晃晃地懸於天際,皎光似水銀,傾天而下,覆蓋夜色。
「鄂爺!身後——」
聽到多年來已與自己養出絕佳默契的手下張聲厲喊,騎在馬背上的鄂奇峰驀地伏低身軀,手中的刀頭棍往後一揮,把朝他背心連射過來的兩支短箭斬落。
今夜,「千歲憂」來到定山坡接盤的人馬,全暗中換成他的人,擒拿這些人的同時,三師弟宋玉虎那邊亦同時行動,強攻他們建於大江支流隱密處的巢穴。
分散攻之,出其不意,不允出絲毫差錯。
有暗箭連發,皆對準他!
這只守在暗處的「黃雀」讓他渾身凜然,血肉如遭天雷轟打,灼燙繃緊,繃得死緊,額角突跳,青筋浮現,牙關幾要咬出血來。
儘管看不到那人,他卻知道對方是誰!
「鐵環!九全!這裡交給你們兩個!」他揚聲喊,將完全掌握住的現場交給兩名手下和其它人,馬頭一調,去追那個發暗箭的人。
「鄂爺——」
「鄂爺等等啊!」
他胯下白雪駒如一道銀箭,把一干手下遠遠甩在後頭。
是那個人,他追了十三年的人,二師弟陸競高。
江北山坡在月夜清輝下起起伏伏,他看到對方騎著白雪駒的身影,那匹白雪駒讓他心頭一痛,想起當年師父秋如晦精心馴養的那幾匹寶馬,那些馬遭搶,「秋家堡」毀於大火,此時他見到的這一匹,或者是當年那些馬的後代。
越想,血氣翻騰得越是激烈,他呼息大亂,狂風掃打面龐,力道十足,他兩眼仍發狠死瞪著,眨也不眨。
很怕追丟對方。
很怕斷了這條線索。
很怕辜負師父和師娘、辜負翔鳳和四師弟。
很怕對不住十三年前死於賊匪刀尖下、以及不及逃出「秋家堡」大火的那些家僕和牧工們。
他人生就這麼一個包袱,就這一個目的,不能完成,他無法放過自己。
對方策馬入林,他此時跟進絕非明智之舉,心中縱然清楚,但無法停下。
一入林,樹影遮天,月光幾難透進。
「颼」地厲響,他感受到波動,刀頭棍「咄」地再次劈開近身的短箭。
他凝神細聽,兩眼仔細環視,又有三根短箭射近,他千鈞一髮間盡數避過。
然後,他察覺一事,每次在短箭發出之前,定有細微金屬碰撞聲,像在扳動機括的聲響。
錚——
就是這聲音!
這一次,他沒有先設法避開,卻是朝那錚響發出的方向,擲出手中的刀頭棍。
他擲棍的手法老練精巧,像是在無盡草原上捕捉野馬那樣,在奔跑的野馬群中擲出套桿子,將選定的那頭好馬穩穩套住。
下一瞬,短箭射入胸膛,他悶哼了聲。
他感覺得出,箭簇刺得不算太深,與十三年前他胸口和腰側所中的箭傷相比,這次傷口將會淺了些,只是……箭上有毒。
他如願地聽到一聲淒厲痛叫,證明他那一擲確實奏功……他重創對方了嗎?
該死!毒跑得太快!
他四肢開始感到沉重,不覺疼痛,而是湧起無邊無際的麻感,五感變得遲鈍,眼前像被墨水潑過,整幕的黑……
鄂奇峰知道自己仍在黑霧中,看不見,週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
如果這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段,是不是就不回頭,一路摸黑走到底?
不!還不夠!他做得不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