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傑依然不作聲,可僵直身軀卻漸漸地柔軟了。
「不要管他罵你罵得有多難聽,你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你有多麼勤奮。一個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的人,幹麼去計較一個這輩子沒認真工作過一天的人所說的話?」許恩恩愈說愈激動,只覺得想打他爸爸一拳。「下次你爸再打電話來胡鬧,你把電話轉給我,我跟他理論!」
費傑站直身軀,雙唇微微往上揚,捧住她的臉龐,黑眸帶著笑意地望著她。
「突然覺得送車、送手錶給你這丫頭,實在是很值得。」他說。
許恩恩望著他長到幾乎要碰到她的長睫毛,她的心臟衝到喉頭。
老天真過分,老是要在她下定決心不管他的時候,就派來一件只有她能替他解決的事情。然後,她會在他眼裡看到讚賞……然後,她就會不小心沉迷在這種「她是唯一」的氛圍裡,然後——
她會嫁不出去!
許恩恩伸出雙手往他的胸膛用力一推。
「幹麼靠這麼近,我可沒要你以身相許。」她說。
「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我以身相許。」他抗議。
「惡!」她故意把五官皺成一團,乘機後退坐回辦公桌前。「我有潔癖,才不要你這種一天到晚換女友的人以身相許。」
「你說錯了,我沒有女友,那些都只是我的情人。」他單手撐在她桌上,皮笑肉不笑地逼近她。
「反正都一樣,不關我的事。」她今晚就要接受紀大宇的求愛,所以一切都跟她無關了。
許恩恩催眠地告訴自己。
「對了,老方今晚過生日,要我們打烊之後過去熱鬧一下。」老方是「費城」的肉類供應商,也是和費傑穿拖鞋坐在路邊、喝紅酒配起司的好友。
「我今晚有事。」
「跟紀大宇約會?」費傑雙臂交握在胸前,胸口不期然地刺痛了下。
也許他該去檢查一下心臟了,從上個月以另一個飯店集團顧問身份到日本視察業務開始,心就老是這樣不定期地揪疼著。
「你幹麼管那麼多?」她沒好氣地回嘴。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好心幫你過濾,你還不識好歹!」費傑瞪她一眼。
「你以為全天下男人都跟你一樣頑劣?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可以自己判斷,」
「哈,從我五年前回國到現在,你連半個男朋友都沒交過。」
「你沒回國前,我交過一個男友!你回國之後,我只交過半個,情路就因為公事太忙而夭折了。根本就是你帶掃把星,妨礙我得到幸福。」許恩恩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的情路坎坷,不由得雙手叉腰、兩眼冒火地瞪著他。
費傑好整以暇地倚在桌沿,看著她這株穿著紅色T恤,氣到臉頰脹紅如蘋果的小辣椒。
「總之,你給我聽好了。我有預感,今晚過後,我的新任男友就要誕生了,你少來礙事。」她嗆聲放話。
費傑雙唇抿成一直線,卻又很快地鬆開。
他知道她早在八百年前就該交男朋友了,他不是存心想壞事,只不過是不喜歡她日後不能隨傳隨到的感覺罷了。
「是,你交男朋友,很了不起,要不要我開瓶香檳幫你慶祝?」費傑故意拍手,雙唇譏諷地勾起。
許恩恩氣到一口氣喘不過來,她抓起桌上一隻磁鐵飛鏢,毫不考慮便直接出手——
飛鏢射向牆邊那塊貼滿廠商電話和費傑照片的白板,分毫不差地射進費傑照片的雙眉中央。
費傑驀地閃過一陣冷顫。
「我會提醒紀大宇和你交往時,記得先保意外險。」他說。
「我要工作了,閒雜人等請滾開。」許恩恩一手指向門口,直接趕人。
當!
牆上的發條時鐘敲了一下。
費傑看了時鐘一眼,臉色馬上一變。
許恩恩一看到他的表情,她也呻吟了一聲,並摀住了額頭。
「新來的魚貨公司不是九點要到貨嗎?」他記得他的工作筆記本上,她是這樣寫的。
「對。」許恩恩看著他固執的神態,知道這下子又要重新開始找魚店了。
她早上才又打電話提醒魚貨公司,一定一定要準時!
「還有那個剛上班三天的新服務生,不是也應該在九點過來學規矩嗎?」費傑的唇角往右一抿,幅度愈拉愈低、愈拉愈低……
許恩恩揉著太陽穴,覺得頭又開始抽痛了。唉,就知道費傑一回來,大家皮都要繃緊一點了。
費傑對工作認真到近乎嚴苛,對廚房事務向來說一是一,而他對守時這事,要求尤其嚴格,所有送貨廠商絕不許遲到,否則便不再往來——因為食材遲到,會打亂他的工作進度。
員工守則第一條,也是絕對不能遲到。萬一真的有急事,可以在路上打電話請假。他對於宿醉、失戀這些理由都能接受,但是,沒有事先告知就遲到,絕對就是他的地雷。
她已經為此辭退過幾十個員工了……
「恩姐,對不起,路上塞車。」新來的服務生方芸芸衝進辦公室,一看到費傑馬上立正站好,嚇得連動都不敢動。
費傑面無表情地看著來人,粗獷五官兇惡得像是隨時要拿起鞭子甩人無數下一樣。
方芸芸低頭看著地板,緊張到快哭出來。
費傑冷窒一如冰雕的臉孔轉向許恩恩說道:「我沒罵人,她一副要哭的樣子,是要觸我楣頭嗎?」
方芸芸抖得更厲害了。
「沒事了,先去換制服吧。」許恩恩連忙拍拍方芸芸肩膀,把人送出去辦公室。
方芸芸逃難透般地飛奔了出去。
費傑看了許恩恩一眼。
許恩恩看著這個廚房暴君,知道可憐的方芸芸要被辭去工作了。
「我看到貨車了。」費傑往窗戶看了一眼,大跨步走出辦公室。
一分鐘後,許恩恩聽到費傑和司機理論的聲音。
「不是交代過九點要準時抵達嗎?把貨卸下來,跟你們老闆說,下回不用再送了。」費傑說道。
「不要這樣啦!我們的魚貨很好,你找不到我們這麼好的魚了。」司機大聲說道。
「你們的花枝是從南方澳汪家漁產買來的,深海白點紅魚是跟富基漁港阿明買的,野生龍蝦是跟竹園的孟老買來的。那些老闆我都很熟,我跟你們叫貨,是想留點生意給別人做,所以才讓你們去收貨買賣的。現在生意也甭做了!」
「我只是遲到十分鐘。」司機不爽地叫道。
「別人開三個月的票,我半個月結一次現金給你們,光憑這點,我想你們老闆就該賣我的帳了……」
許恩恩聽著費傑風雷火炮一樣的教訓聲,她拿起手機撥話給他。
「費大爺,你教訓夠了。快去工作吧,今天不是要試菜嗎?二廚小沙說他十點就要來了呢。」
許恩恩掛上電話,坐回辦公桌前,再次掛上近視一百度的黑框大眼鏡,開始處理辦公桌上那一堆廠商的送貨單和檔案,並在她那本寫滿了紅色、綠色各色繽紛字跡的黑色行事歷裡,再加上更多的記號。
看來今天會是個難過的一天!
* * *
今晚的「費城」,因為費傑的歸來而瀰漫著一股隱隱騷動的氣息。
新舊客人都期待著費傑每晚出來巡視用餐的例行舉動,而今天早上的報紙娛樂版關於朱妍和費傑很談得來的新聞,則是加重了這股期待氛圍。
此刻用餐時間,廚房忙到最高峰。
費傑站在他的六爐嘴爐灶前,一邊盯著旁邊的兩鍋高湯和牛肝醬汁,一邊聽著跑堂大聲地報菜名,同時在下個十秒備好所有材料,再和他的燒烤主廚,同時把比目魚送進烤箱、把丁骨牛排扔進炸鍋,起鍋煮龍蝦腸佐魚湯……
為了讓每一桌點的不同主菜都能同時上桌,廚房就像戰場。
而這間經過設計的廚房雖然空間廣大、通風良好,但三十桌的訂單,還是讓廚房裡每個人都神經緊繃得像站在戰爭前線。
除了費傑之外。
第2章(2)
費傑走在乾淨的廚房裡,享受著這樣緊張的氣氛。
他回頭看著他的副主廚小沙依照標準程序調出醬汁的味道、看著工作夥伴們隨時手拿乾淨抹布保持餐櫃潔淨,心情不禁大好了起來。
這是他的王國,所有人通通該照他的規矩來。
費傑知道他已經不需要親自下廚,但他和許多只設計菜單,然後只要負責訓練副主廚如實地做出一模一樣味道的主廚不同。他喜歡親手做料理,更喜歡和恩恩擠在辦公室的監視器裡,一起看客人吃得心滿意足的表情。
最後,當那份配料多到像天上星星的陶鍋燉百蔬主餐終於出爐時,費傑大喊一聲——
「出餐!」
費傑摘下廚師帽,從廚房的另一個出口溜到許恩恩的辦公室。
二十歲那年,要不是恩恩的爸爸收留了他,將他栽培成廚師,他現在可能還在外面打混,或者是早已命喪街頭了。
這些年來,雖然許伯伯經常留守大陸紡織工廠,每年最多只有三個月待在台灣,但是許伯伯對他恩重如山,他沒有一天忘懷過。而許恩恩則是陪伴他最久的天使,她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十歲便喪母的她,卻比所有他認識的女性還擁有母性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