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日月:嘉嘉,你愛叔趙嗎?
她愛楊叔趙嗎?
如果四年前有人這麼問,她會毫不遲疑地點頭。
很喜歡、很喜歡這個男人,喜歡他的堅毅、喜歡他的性情、喜歡他沉默望著窗外的側臉、喜歡他說話時沉緩的語調……每一點、每一個細微處,都好喜歡,喜歡到……累積成了愛。
以前的楊叔趙是什麼模樣,她不知道,認識他的時候,意外已經發生,他已經是這個沉默少言的楊叔趙。
那是他出事後的第四年,由其他醫護人員口中得知,這名VIP病房裡的病人,是因為車禍意外所造成的傷,那場車禍很慘,不只讓他失去了行走的自由,更痛的是同時失去雙親。
父母送醫後不治,他在加護病房熬了一個多月,傷勢沉重,醫生總共開了七張的病危通知,但最後,他還是憑著堅強的生命力,勇敢熬了過來。
三年多來,那雙腿動過數次大小手術,每每懷抱希望,再面對失望。
現實就是這麼殘忍,她在醫院裡看過太多這樣的病患,十個有十一個會挫敗、會用焦躁來宣洩情緒,表達內心的恐懼與憤懣。「反正好不了,為什麼要白費力氣受這些苦……」
偏偏他就是那個絕無僅有的例外。
每次住院,他都表現得很平靜,她從沒聽過由他口中說出這類的話,家人、醫生為他安排任何手術,他只是點頭聆聽,百分之百配合,連勸說安撫都不需要。
有一回送藥到病房,在走道遇到剛從裡頭出來的楊叔魏,對方有禮地朝她彎身致意。「麻煩你了,請稍微多留意一下我哥。」
「楊先生……怎麼了嗎?」
「就是沒什麼我才擔心。小時候,他連打針吃藥都不肯,每次生病都愛仗著自己身強力壯,寧願拖著讓它慢慢好,不喜歡躺在病床上受制於人的感覺,我爸還笑說他是天生的王者驕傲……」嗓音一啞,他眨眨眼,掩飾微紅的眼眶。「現在這樣任人宰割,在身上劃下一刀又一刀,他心裡一定很痛苦。他是個性太強的人,有話不會說出來,所以……」
譚嘉珉不解。「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大概因為……我哥對你印象還不錯吧。」
有一回,她中午固定送藥過來,楊叔趙盯著擺到眼前的藥盤,困惑地望向她。
「這是我的藥?」
這年頭,藥都長這樣了?什麼顏色都有,比彩虹還繽紛。
她從推車中挑出他的藥放進小量杯,正要擱到藥盤上,回眸才發現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啊,那、那是巧克力球。」剛剛拿來哄病童吃藥用的。
他抿抿唇。「我知道。」某m牌巧克力包裝還在,其中一顆還滾出藥盤轉了兩圈,掉到男人最尷尬的那個部位。
她趕緊收好,被他打趣地調侃:「不是要拿來哄我吃藥?」
「……」她當時一定臉紅了,窘得要命,自己找台階下。「那,楊小朋友給不給哄?」
楊叔魏那時,清清楚楚在他哥嘴角看見了不明顯的淺淺笑痕。
所以他想,或許這年輕的小護士,與他哥能聊得來,稍稍排遣內心的憂鬱。那天,她下班時,經過半掩的病房門,見他坐在輪椅上,沉默地望著窗外,想起楊叔魏的話,不知怎的,腳步便繞了進去。「想不想去外頭繞繞?」
楊叔趙回眸,瞥了眼牆上剛換過的值班護士名條,再望向她。
她解下胸前的名牌。「我下班了。」所以完全是私人時間,私人邀約。
他想了下,點頭。
他們也沒去哪兒,就在樓下的花園走走,住了半個月的醫院,便格外想念外頭的陽光、以及新鮮空氣呼吸起來的感覺。
譚嘉珉似乎看見了什麼,要他稍等一會兒,便興沖沖地跑開。
片花二(2)
再回來時,手中多了個紙袋。
「吃一個?」
楊叔趙垂眸,看了眼遞來的那個小狗造型的雞蛋糕。「你喜歡吃這種東西?」
「對呀。」
楊叔趙伸手接過,打量了一下醜醜的垂耳狗。
不過就是甜甜的麵糊以模具烤熟,隨處可見,口味也平凡無奇,到底哪裡好吃?
「小時候我爸常買給我吃,只要十塊錢就可以讓一個小孩子吃得很飽,還有買到童年的快樂與回憶,無價。」
「你爸很疼你,有父母疼的孩子,總是幸福的。」
「是啊,你也一樣,之前遇到你弟,他說你父親也很疼你,簡直把你寵進骨子裡了。」
「他是很疼我。高中時叛逆,家裡希望我讀商,為家族事業盡一分心力,但我跑去加入社團、玩音樂,
我媽不想跟我說話,反而是我爸,偷偷跟我說:「不要理她,喜歡什麼就去做,自己的興趣最重要,老爸給你靠。
我媽氣死了,覺得我不懂事,罵我罵到……」
「只要是我想、我要的,他永遠無條支持,爸……他不該太放任我——媽媽怪他太寵我……所有的壓力他都替我一肩扛下來,他是真男人,我心中最有擔當的男人表率。」
「嗯。很多事情,我們無法強求永恆,但回憶屬於我們,那些美好是誰都奪不走的,死神也是。」
楊叔趙似乎聽出了什麼,輕瞥她一眼,也沒多言,只將雞蛋糕移近唇邊,咬上一口,感受她的童年與回憶。
從那天開始,他們變得很有話聊。
楊叔趙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麼多話的人,他不健談,也不刻意找話題,但與她似乎就是什麼都能說上兩句,像是童年的雞蛋冰、布袋戲,還有那時才三塊錢一包的科學面……
「三塊?我那時明明就已經五塊錢了!」土匪啊!
他冷涼地瞥她。「你接下來是要討論年代差異嗎?」
「呃……」她乾笑。「你不是大叔啦,絕對不是。
「我也沒說我是。」
有時她排早班,還會提早來,帶著她做好的蔬菜蛋卷和鮮果汁來跟他一起吃早餐,叮嚀他多吃蔬菜和新鮮水果,有益健康。
他曾經小小困惑過,他們現在……還算是醫病關係嗎?可是沒有一個護士,會與她的病人分享早餐、利用下班時間陪他聊天解悶,
算是朋友吧?
有一回她送藥來,他順口打趣她。「今天沒有彩虹糖?」
「沒。賞你加倍佳一枝。」她由口袋中摸出棒棒糖來。
之後,她無時無刻都能摸出一些小小的甜嘴玩意兒,半玩笑式地送給他。
他想,至少,應該是吧。
他讓阿魏給他帶來一隻玻璃密封罐,將那些甜嘴小物往裡頭擺放,就擱在最靠近病床的那個抽屜裡。
有一天,她來上班時,看起來不大對勁,嘴角的笑容撐得很無力。
他不知道該不該問、又該怎麼去問,若真問她——為了什麼事不開心?
她會說嗎?他們,是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嗎?
中午阿魏來時——他不知怎的,便開口叫他去買雞蛋糕。
「雞蛋糕?用奇奇怪怪的造型模具烤出來、軟軟的、甜甜的、小孩子吃的那種?」楊叔魏一臉錯愕。是他幻聽、需要掛一下耳鼻喉科的診號,還是老哥返老還童了?」
「你沒有聽錯,就是那種。醫院側門就有小販在賣,快去。」
楊叔魏一肚子困惑地買回來,楊叔趙坐上輪椅,自己到護理站找人。她沒在護理站,他沿著長廊找,在靠近安全門的地方,聽見細微的抽息聲。
推開半掩的安全門,抱膝坐在樓梯上的那人,仰起濕濕的眼眸望來。
他沒多說什麼,只是滑動輪椅上前,遞出那一小袋雞蛋糕。
她呆呆看著,似乎反應不過來。
於是他拈起一塊,遞向她唇邊。
她眨眨眼,似乎回過神了,就著他的手,張嘴一口一口吃掉,而後俯低臉龐,趴臥到他腿上,無聲抽泣。
他一句多餘的安慰也沒有,只是靜靜地,凝視她。
恩忖了片刻,才緩慢地抬手,貼上她顫動的肩背,輕輕拍打。
一下,再一下,很有耐性地,用無言而深沉的溫柔陪伴。
再然後,連很少出現的楊仲齊,都察覺這兩人之間不尋常的氣流了。
「叔趙和那個俏麗小護士是怎麼一回事?」眼神、還有互動,都不對勁。楊叔魏聳聳肩。「應該……在打愛情預告片的階段吧。」
他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如果小護士要當他大嫂,他是舉雙手贊成啦,瞧瞧大哥近來心情多好,連嘴角的笑意也變多了,出事以來,還沒見他神態如此輕鬆過,是真正的放鬆,不是那種隱抑式的平靜。
他從來沒見過大哥用那麼柔軟的眼神看女孩子,一個人在病房時把玩那個裝了半滿的玻璃甜食罐,嘴角還會隱隱帶笑。
還有小護士,對哥說話,口氣比對別的病人更軟,眼神柔柔,笑容甜甜,整個就是很不一樣。
他在等,看大哥什麼時候才要告白,讓隱隱四竄的曖昧小火花,直接燒出熊熊愛火來,他很期待的叻。
楊叔趙動手術的前一晚,譚嘉珉在病房裡陪他,拿棉花棒沾濕了滋潤他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