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什麼,他還不清楚,但是自己要什麼,他很清楚,也確定,她能給。於是,他取來手機,在家人欄位中找到屬於弟弟的那支號碼,撥出電話才響兩聲,立刻被接起。
「哥,怎麼了?」
「沒事。」聽出對方刻意壓低音量,警覺地問:「你在做什麼?」
「開會啊。那不重要啦,你要找弟弟我聊天喔?真是受寵若驚,我就知道我在老哥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
話還沒說完,手機被土匪搶走,另一頭換成楊仲齊的聲音。「叔趙,怎麼了?」
「不是什麼急事,你們先開會,忙完再撥個電話給我。」
「只是一個小會議,不重要。」即使美國總統在座,都不重要。
幾乎所有高級主管整齊劃一地將目光投來,楊仲齊依然面不改色,用唇語說了——「休息十分鐘」後,拿著手機到窗邊,接續道:「先說說你的事。」
「只是想跟阿魏要昭明的聯絡方式。」
兩家是姻親,小堂妹嫁給余家長子之後,阿魏難得找到跟他同一款死人德性的。兩人可說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他跟余家並沒有那麼熟,正確來說,他其實連自己的家人都快要覺得陌生了,除去固定的家族聚會,與親人的互動都少得可憐。
楊叔魏將耳朵湊過來一起聽。「你找小明明要做什麼?」
「想請他,幫我約嘉珉。」
「譚嘉珉?」跟他記憶中那個,是同一個?
被二堂哥冷眼掃過來,楊叔魏自知死期將至,很慘地擦擦冷汗,抖著聲說:「我、我等等再跟你解釋。那那那個……老大,你到底對我這個天真善良可愛又單純的弟弟有什麼不滿,要特地打電話來陷害我……」
他哪知道余小明介紹的人會是那個曾經讓哥很難堪的譚嘉珉?否則他也不會那麼白目啊……好啦,是他沒問清楚,應該把對方祖宗八代的底都摸清了才讓老哥跟她見面,害老哥又丟一次臉,二堂哥八成會剝了他的皮……
「我沒有陷害你,我是真的想見她。」
「你見她要幹麼?」
「還不確定。等我跟她談完再說——如果她願意見我的話。」
看來老哥好像很堅持……「好吧,我幫你間看看,晚上回覆你。」
收了線,楊仲齊冷涼的眼神瞥來。「好了,現在你可以說了。」
「呃……」如果他說,他連對方的底都沒摸清,就貿然介紹給他哥……生還的可能性有多少?
片花一(2)
在一個平常日的午後,他們相約出來見面,就在上次那家咖啡館,日期是她挑的。
她來時,他早早便在那裡翻看雜誌等候,同樣是上回那個座位。
一抬眸見了她,溫溫地打招呼:「請坐。」
隨即,將menu遞往她的方向。「要喝點什麼?」
「都可以。」
「那就同樣來一杯熱咖啡——」
「呃,等一下,改成一壺熱花果茶。」
楊叔趙點點頭,讓侍者把menu收走。
「今天休假?」
「……」其實不是,她排休的時間是下個禮拜連休,但怕等太久,
會讓他誤以為她在借口拖延,所以刻意與同事換了班,畢竟他行動不便,而這家店到了假日人潮不算少,平常日比較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由昭明學長那裡得知他想再見她一面的意願,讓她有些意外,但想想也對,自己犯下的過錯,不要指望它隨著歲月掩埋,報應早晚會來,無論今天他要說什麼,她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承擔自己當年的輕率,所該面對的後果。
楊叔趙瞥了眼她正襟危坐的神態。「你不必那麼拘束,我約你出來並無惡意。」
為了一筆陳年舊帳,專程把她找出來罵一頓,未免太無聊。
見她愕然又困惑地揚睫,他不禁暗想,如果她認為他是專程來尋她晦氣的,何必答應赴這個約?
喔,不,她是來受刑的。
楊叔趙有些好笑。
譚嘉珉愣愣地,望住他唇畔那抹笑意,淺淺地,幾乎看不見,但那的確是笑。他向來內斂,情緒不會明顯地表露,但放鬆的五官容色、以及柔化下來的眼神,是在顯示他心情應該還不錯。
她一直沒有告訴過他,其實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他應該常笑的,只可惜,什麼都來不及告訴他,只留給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侍者送上熱飲,她倒了七分滿,推向他。「咖啡喝太多對你不好,喝點花果茶好了……呃,抱歉。」知道他心情還不差,一時便有些得寸進尺。見他目光瞥來,她立刻心虛地收回手。
楊叔趙沒說什麼,將咖啡往旁邊推,向侍者多要來一個杯子,兩人靜靜地分享一壺熱飲。
店內冷氣開太強,喝完一壺熱飲,仍有些許涼意冒上來。她看看窗外暖陽,柔柔光線由枝葉間篩落,像是誘人地在朝他們招手。
「我們去外面走走好不好?這種天氣適合踏青……常待冷氣房對身體不好,你應該多出來曬曬太陽……」發現自己一不小心又碎碎念,連忙打住。
所幸他也沒介意,只輕輕頷首同意。
他今天很好說話,就像剛認識他時那樣,溫順配合好脾氣的標準病人。
楊叔趙招來侍者結帳,出了店門,她將圍在肩上的白色披肩解下,覆在他腿上。入秋了,向晚時分還是會有些許涼意。
推著輪椅信步走向不遠處的小公園,後方始終有人隔著一段距離跟著他們,應該是他的人,隨時等候協助。
楊叔趙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側首問:「這讓你不自在嗎?」
「我可以照顧好你,你不相信我嗎?」
信。至少那段時間,她就將他照顧得很好。
細心、體貼、觀察入微,很多事情他不說,她都能自己察覺出來,他甚至驚訝過這副纖纖細細的體態,力氣竟不輸男人。
「抱歉,我習慣被「監看」的日子了,忘記別人應該會不自在。」他抬手示意助理在原處等候,拉回目光直視遠方。
即便如此,她還是聽出語氣中淡淡的自嘲意味,以及眸心,不及掩去的涼寂。
「你……這段時間過得好嗎?」明知這話由自已來問,顯得格外諷刺,還是忍不住問了。
除了監看與被監看以外,他大部分的生活呢?
他說過,會試著讓自己活得很自由,不局限這小小的輪椅空間裡,可是她看到的,似乎不是如此。
他……不快樂嗎?
他靜默著,沒搭腔。
譚嘉珉在一處樹蔭前停下,繞到他前方,往盤踞的老樹根上隨意一坐,毫不在意長長的白色裙擺沾了塵土。
「你——介意我替你按按腳嗎?」他的腿全無活動力,偶爾按按,活絡血路,對他有益無害。
「職業病?」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楊叔趙沒多做矜持,兩手一攤,隨人擺弄。譚嘉珉幫他撩起褲管,脫了鞋襪,再將他的小腿擱在自已腿,才著手按了幾處穴道,便覺氣血鬱結,如今不必他回答,她也能肯定,他很不好。
他的護理師難道都沒有好好照看他的身體嗎?
她連忙低下頭,假裝專注以掩飾微紅的眼眶,與淡淡湧上心房的酸楚。
當初離開時,她有多捨不得他,這些年始終懸念,總想著他好不好……
「我離開醫院了喔!」既然他避不談已,那她便說說自已的近況,試圖以輕快的語調重新開啟話題。
「現在在一家中醫診所上班,雖然待遇沒有大醫院好,可是看多了生老病死,說實在的,心理素質要很強,每送走一個病人,就要難過好陣子,有一床照顧了一年的癌症病童走了,我整整難過了三個月,每次經過那一床就想起他,太難挨了,我受不了。護理長說,我太感情用事,適合當醫護人員,所以後來,在送走一個誇我很乖巧、說要收我當乾女兒、還要把她兒子介紹給我的婆婆以後,我就辭職離開了。不過去靈堂上炷香時,倒真有見到她那個在國外讀書的兒子。」
「後來呢?」
「後來我就在現在這家中醫診所待下來了。」
「我是說,老婆婆的兒子,怎麼樣?」
她訝笑。「什麼怎麼樣?人家才十八歲,婆婆開玩笑的,你還當真?我要有對象,還會去相親嗎?」
「為什麼要相親?你很急著結婚嗎?」
「……有一點吧。」
「為何?」如果他沒記錯,她目前也才二十六歲,以她的條件,應該不少人追,怎麼也想不出急著定下來的理由。
問余昭明,對方只簡單說了「家庭因素」,這範圍太廣泛,想要深入追問,對方卻叫他自已來問她,如果她願意讓他知道,就會說,否則也不便多言。
「家裡急著把我嫁出去,賺點聘金貼補家用啊。」她半開玩笑地回答。
這點倒與余昭明說的「家庭因素」不謀而合。
「譚嘉珉!」她這調笑口吻,讓他一時無法確認話中真偽。
「是真的。我爸媽很早就過世了,我從小寄住在叔叔嬸嬸家,今天他們要為兒子籌措創業金,我不能說不,至少他們讓我免於流落兒童之家,這點恩情不能不還。我後來想一想,還了也好,同樣的話聽十幾年也很膩,不想再被人情索掐住脖子,一輩子背負沉重壓力,無法自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