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難吃。」柳眉微蹙,心事糾結,那怨恨呵,日日坐大。
「是。」沒多話,冷剛依了她,推開椅子,到櫃檯結帳。
曲無容跛著足,走到外頭等待冷剛,仰頭望著門上高掛的漆紅招牌,用眼光一筆一橫描著「品福樓」三個字樣。
品福?沒有福份的人,怎能品福?她啊,不適合此處。
冷剛結好帳走來,碩大的身子護在她身後,不教擁擠人潮擠上她。她低頭,愁了眉心,緩步前行。
好不容易轉入另一條街,人少了、喧囂止了,攤販不見,她的表情依然哀愁。
「姑娘……」冷剛欲言又止。
曲無容抬眉,眼底悲慼濃烈。
「如果姑娘想到高處的話……」
一哂,搖頭,她知曉他的心意。「我沒事,回家吧!」
往事呵,不該頻頻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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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竹林,他立即愛上這裡,此處和靖遠侯府的後院有幾分相似,最像的是竹林後方的湖水,府裡也有一座人工湖,湖邊一樣有大樹兩三株。
他來晚了,曲姑娘過午不看病,是規矩。
宇淵到屋前時,兩扇木門半掩,他朝裡頭喚幾聲,沒人應門,他便自作主張進屋。
廳裡一張方桌,桌上文房四寶和幾本書冊,簡簡單單的一方木櫥,擺了茶碗木箸;廳後只有一房,掀開青色簾子,一床一櫃,那困窘和當年他居住的舊屋同款樣。
醫術高明的曲神醫,怎貧窮至此?
不合理啊,百姓都喚她活神仙,難不成她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下凡天女?
他在屋子裡外前後繞兩圈,沒見到人,倒是在屋前的竹籃裡看見雞、魚、青菜和幾錠銀兩,隨意放著,也不怕人偷。
曲姑娘的事,他聽說了,沒想到她真這般不介懷身外物,而非沽名釣譽,和她相較,他顯得庸俗。
說到庸俗……沒錯,他的庸俗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這些年,他把全部精力拿來累積財富。然錢堆得再高,也填不滿心中空洞,當所有人都羨慕他是京城首富、受皇帝重用同時,他卻想念起侯府裡的後院,想念他與穎兒貧困生活的光陰。
宇淵至湖邊,發現一棵高大的槐樹上,睡著一名女子,她睡得很沉,袖子裙擺隨風微微拂動,姿態悠閒。
她是曲無容?一縱,宇淵飛身上樹,輕輕地落在枝椏間。
俯首望,她烏黑的頭髮垂下,鬢邊卻有一小撮白色髮絲,垂在頰邊胸前,光潔的額頭上,兩道細眉微蹙,不順意嗎?怎地睡著了,仍鬆不開眉頭?
她纖細白皙的右手壓著一本詩選,風吹過,書頁啪啪啪,翻騰。
有意思,他以為她讀的是醫書,和風花雪月無關,豈知,凡是女子便愛相思曲目。
一陣風吹過,吹開那束白色髮絲,也吹開了她覆在臉上的絲巾,絲巾翻飛,他看見她的真面目。
宇淵震驚,那是張絕世容顏,任誰見了都要怦然心動的美艷啊!
心猛然跳動,他不知如何解說自己的心悸。
他沒見過她,沒看過此等絕艷容貌,但她的臉卻有著教他說不出口的熟悉。熟悉啊……像舊人、舊時事……
是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嗎?是她兩道不肯鬆懈的眉頭?是她身上的詩集?還是她渾身上下散發的清冷?
在宇淵晃神怔忡間,一名魁梧男子從遠處飛奔而至。
飛身上樹,迎著他的頭揮出一拳,宇淵後仰閃過,側身踩上另一根枝幹,你來我往間,兩人都露出一手好武藝,短短幾招相接,他們都惦量出對方功力不在自己之下。
冷剛和宇淵從樹上打到樹下,吵醒酣睡的曲無容。
當曲無容看清地面上兩道飛掠人影時,臉色大變。
她雙目含怨,手握成拳,身子顫抖著,她的呼吸紊亂、心潮狂湧,幾要控不住翻飛淚水。曲無容緊盯住來人每個舉動,他的武藝更精進了,世間恐怕再無人敢與他為敵。
啪地,樹枝被她用力過度的手折斷,她猛地回神,深吸氣,斂下眉目,努力恢復一貫的淡漠。
樹枝斷裂聲同時驚動冷剛和宇淵,他向前搶攻一步,逼退宇淵後,飛身上樹,粗壯的手臂環起曲無容的腰背。
足蹬,不過瞬間,兩人已穩穩站至地面。
曲無容面對面正視宇淵,方壓下的思潮起伏難定。怎能,一顆小小石子,激出驚濤駭浪?
清冽的目光射向他,絕冷的臉龐蒼白,她全身上下每根神經都緊繃著。
「姑娘,在下鍾離宇淵,特來求醫。」見她久久不語,宇淵拱手說話。
她直視他,美目含恨,那怨懟呵,生吞不下。
「公子求醫,明日請早。」冷剛作主,替她回話。
「在下並不為自己求醫。」他進前一步。
「所為何人?」說話的,還是冷剛。
「為當今儲君。」他實說。
「君君臣臣與姑娘何干?況宮裡御醫何其多,豈有姑娘出力之處?」冷剛一口回絕。儲君、皇帝,那些人人想巴結的上位人,他,看不上眼。
冷剛答的好。她的確不想醫,那個宮廷皇室與她有仇,她何必為它出力。
恨恨拋下一眼,她要回小屋,微跛的腳因緊張憤怒,跛得更凶了。
「姑娘慢步。」搶身,宇淵竄到前頭,擋住她。
「公子,還有他事?」冷剛說。
「皇太子忠君愛民,一心向著百姓,今日百姓能安居樂業,皇太子功不可沒。如今,滿宮御醫對太子的病情束手無策,只盼姑娘能出手相助。」
深吸氣,她抬眉,目帶寒霜。「又如何?」
忠君愛民與她何干?安居樂業與她何干?與她有幹的是滿腔忿忿,他不該現身招惹。
「倘若皇太子身亡,由懵懂殘暴的大皇子繼位皇太子,苦的不只是文武百官,還有天下蒼生。」
他試著說服她,豈知他的話句句皆成反效果。
官人說腔、官人口吻,厭人的官方嘴臉。嫌惡地,她皺眉,別開臉。
「文武百官受苦怎樣?富貴日子過多了,吃點苦頭算什麼!天下蒼生原就辛苦,換個皇帝或太子哪裡不同?還不是一樣為三餐溫飽奔波忙碌。」冷剛頂了他一大串。
「醫者父母心,姑且不論病人身份,曲姑娘不該為了一條人命心生憐憫?」
「皇太子不需要姑娘的憐憫,需要憐憫的,是窮苦的平民百性。」冷剛接話。他不喜歡鍾離宇淵,因為姑娘的眼神表明了,她不喜歡他。
「皇太子和百姓不都一樣是生命?難道姑娘行醫,不是見不得世人受苦?」
「公子言重了,行醫,不過生活而已。」曲無容強壓下不平,對他冷笑。
別把她說得太清高,一次死裡逃生,她學會愛護自己、看重自己,學會除了自己,再不會有人珍視自己。生命吶,是經驗累積。
她不愛談仁義道德?行,要生活,他供得起她最優渥的日子。
「姑娘有什麼條件?儘管開出來,在下保證滿足姑娘需求。」宇淵道。
他卸下官爺身份,論起商人本色?
她輕蔑一笑,冷言冷語諷刺:「人難逃一死,生生死死不過是過程,去告訴你的皇太子,死,並不可怕。」
她是過來人。死不可怕,瞬間便失了知覺,可怕的是心死、絕望,是恍然大悟的哀慟,至於死亡……哼,不過爾爾。
「無論如何,姑娘都不肯出手相救?」
曲無容不語,淺淺的笑,嘲笑他的官腔。
「我可以勉強你的,一道聖旨下,你不願意也得願意。」
恐嚇她?沒用,她早已過了害怕的年齡。
側臉,她對冷剛道:「我們搬家吧!」
「是,姑娘,我馬上準備。」
意思是,如果她存心,他別想找到她?宇淵歎氣,他終是棋差一著。
「告訴我原因,為什麼不肯相救?」他問得誠懇。
她高傲顰眉,原因是……她恨。
高高在上的皇室啊,終是有求於她的時候,早知如此,當年何必種下惡因。因果因果,佛家謁語不可不信,世事非不報,不過時候未到。
「因果。」吐出二字,她轉身立行。
冷剛快步向前,扶起姑娘的腰,飛身掠過。
而宇淵呆呆地站在原地,低頭細思,這位曲姑娘……厭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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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怔忡了,自見過曲無容後,他經常性發呆。
他看過她絲巾下的真實面容,不相同的唇鼻、不相同容貌,他不知,怎老在她身上聯想起穎兒。
因為她們有相同氣質?漠然清冷,彷彿天底下的事全與她不相關,她想怎樣便怎樣,別人的眼光皆為難不到她。
或許是她們相似的眼睛。
她們都有對黑白分明,慧黠靈活的大眼睛,眉尾下垂,垂出一抹憂鬱,教人心生憐惜。
若是穎兒健在,幾年琢磨,她的醫術不會輸給曲姑娘吧?
應該,穎兒的聰慧無人能及,領悟力比誰都高。說不定,同習醫術的她們,會變成閨中密友,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