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表情有些茫然,她忙提醒道:「盛老爺子今兒個七十大壽啊!」
「噢。」是,他是忘了。欸……
他一副無感的模樣,夏曉清登時無語,靜了會兒,只道:「我來這兒是……找上個月的一迭鹽單。方才遇上善老爹,老爹說,那迭東西可能是宮爺取了去,才要我進書房找找。」
他並未取走鹽單,也覺善老爹的指使頗為可疑,但宮靜川真不知自己哪根筋出毛病,竟不駁反道:「唔……好像……在我這是沒錯,但我有點忘記擱哪兒了。」嗓聲有意無意透出一絲虛弱。
「宮爺病了嗎?」夏曉清哪還有心思跟他討什麼鹽單。
她凝目去看,他發未梳,唇色偏白,眉目間如罩迷霧,神識不穩。
他懶懶地臨窗而坐,光盈盈透窗而進,鑲過他五官,將那張面龐分出明暗,似巒岳間的山陰與山陽。
她連忙走近。
但一近他身前三步,她身形突又頓了頓,眉心微乎其微一動。
「我應該沒病吧……怎麼了?」他將她的細微動作瞧進眼裡。
「宮爺身上有一股胭脂香氣。」
「什麼?!」
心下一驚,忘記扮虛弱,他忙將袖子抓到鼻下深嗅。
該死!真有花香!就說跟那傢伙混在一塊兒,吃虧的都是他!
「我……呃,這香氣……我昨夜沒上青樓!」
之前北方大商齊會松遼,宴席設在最負盛名的「醉月樓」裡,那是男人們倚紅偎翠、尋歡作樂的好所在。
他當晚並未像那幾位大商召姑娘在樓中睡下,只是回到自家宅第時已是夜坐時分,竟在迴廊上撞見未就寢的她。
那時的她對他退避三舍,淡凝眉眸,不來親近。
後來只要是設在青樓內的商宴遨請,他就莫名抵拒。以前去那樣的場所,他從不覺有什麼不當之處,現下竟已不再涉足。
夏曉清沒答話,只沉靜拉近兩人之距,小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確定無事後,她即刻收手,狀若無意般又退開兩步。
「宮爺無事就好,我也——」
「我想吐,可是吐不出來。」他忽而道。這話是很有博取同情的嫌疑,但也算真話,因為從方才見她對其他男人笑、在其他男人面前紅了臉,他就有股想吐卻吐不出的窒息感。
他又道:「我真的沒上青樓,我已經很久不去那種地方談事,真的!」全然沒察覺自己語氣繃得有多緊,很怕她不肯信他似的。「我昨晚被灌了些酒,那酒後勁很猛,而且不知添進什麼料,整個人就茫了。」
「那姑娘灌你酒?」她不自覺問出。
「那人不是女的!」語氣接近咬牙切齒。
「囑。」她點點頭,輕斂眉色。
聽到她彷彿無意識般發出單音,眸線也不跟他相接,宮靜川內心更急,卻苦於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隱隱有些惱火,但究竟氣什麼,又無法分辨清楚。
「宮爺躺下來會不會舒服些?我去打些水來。」轉身就走。
「不用,你等等!」他緊聲喚住她,見她佇足在門邊,一時間卻不知叫住她幹什麼,想了想遂問:「……你要回府裡去了嗎?」
曉清再次點頭。「也差不多時辰了,再遲些,果兒會以為我待在鹽場不回去,她又要趕著送飯來。」
第二章
她午前年在鹽場這兒做事,午時一到,大智會趕著馬車來接她,在宅裡與明玉、澄心一塊兒用過午膳後,她通常會帶著她們倆「玩」—個時辰左右,「玩」的東西很雜,總之是邊玩邊學。
「我跟你一道兒走。」宮靜川忽下決定,就是不想她排拒般離那麼遠。
「可是那個……我在找上個且的鹽單……」
「唔,我好像把它帶回府裡了。」
她微怔。「宮爺不過去盛府祝壽嗎?」
「我這樣臭,即便要去,總得回去換套衣衫再去。」他將鹽船圖收進匣內,合下匣蓋時,發出的聲響有點過大。
聽著男人近似賭氣的口吻,夏曉清只覺迷惑,但見他臉色當真不太好,她心絞緊,自也擔憂,不禁放柔嗓音道:「回去後,我煮醒酒茶讓宮爺醒醒酒。還有你的膝腿,昨兒個未敷藥推拿,等回府後也得再瞧瞧。」
就這麼簡單,就這樣短短幾句慰問,宮靜川竟覺那股無以名狀的火氣「逤——」—聲全被澆熄。
心緒如此反反覆覆、起起伏伏兼之陰陽怪氣的,到底哪兒有毛病?
「被你這麼一提……」抿抿唇,他有意無意摩挲左膝,眉間似有若無一蹙,正要說疼,他雙目突然瞠圓,直直睖瞪她身後某處。
夏曉清自然也隨他的目光回眸。
一瞧,她不禁愣住。
書房門外的議事廳走進一位美人,那人身穿紫紅色華服,長而烏亮的發柔軟垂墜,發上卻無任何飾物,正因如此,整個人飄逸好看極了。再加上美人臉上濃淡適宜的妝,實在教人挪不開眼。
「爺,昨兒個的貴客又來訪啦!」善老爹跟在美人身後,慢吞吞來報。
夏曉清嗅到那股胭脂香氣,是宮靜川身上沾染的那股氣味,同時也是眼前美人身上的香氣。
昨兒個的貴客……
那人不是女的。他適才說得斬釘截鐵。
但,眼前明明是個大美人!
「還來幹什麼?」宮靜川緩緩立起,眼神戒備。
美人瞧瞧他,撇開精緻無比的臉蛋,又瞧瞧杵在書房門邊的夏曉清,水漾麗眸為之一亮,開口笑歎——
「欸,人家來,是想跟你交往啊!」
嗄?!
望著那個驀然衝到自己面前的美人,夏曉清小嘴張得跟眼睛一樣圓,一是因美人說的話,二是因美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是屬於男人才有的中低聲嗓啊!
「交往」二字聽起,來完全是「交朋友」之意。
美人來訪,尋的是她夏曉清,而非宮大爺,美人想跟她交個朋友。
夏曉清不清楚自己何時成了美人眼裡的香餑餑,竟被一路從井鹽場糾纏回到宮家祖宅。
今兒個午時時分,大智來接她,那輛小小卻結實的馬車裡一下子擠進三人,而那位美人明明有輛華美至極的馬車,卻硬要自家馬伕駕著車跟在她的小馬車後頭,舒適的大地方不待,偏要擠來她的小地盤。
鬧了這麼一場,她倒是弄明白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等人姓秋,雙字涵空,說是打江南水鄉來的,家裡專營絲綢生意。
她一聽,雙眸盧瞠得更圓。江南一帶經營絲綢的商家,沒誰不知秋姓豪商,她夏家商手中的產業既以絲綢為大宗,對江南秋家的名號自是如雷貫耳。
簡單來說,做的雖都是絲綢生意,如夏家這種商人只能稱作是中上等的規模,而秋家大商不僅佔了民間大盤生意,與皇朝內廷的製衣局又多有關連,屬真正的豪商巨賈。
擠在馬車內時,她最先上車,所以坐在最裡邊。
秋涵空撩著紫亮亮的衫擺想跟在她身後爬上,無奈華服層層迭迭太繁複,絆手絆腳,卻是腿腳不太好的宮靜川搶先一步跨上車,擠在她身側。
夏曉清被他們倆弄得有些頭暈。
一個是涎著美臉、笑咪咪拚命賴過來介紹自個兒;另一個則擠在中間,為她一擋、再擋、三擋,但宮大爺一路上雖沒給秋涵空好臉色看,卻也沒趕人下車,可見是把對方視作親友,才容許他這樣胡攪蠻纏。
曉清心想,他們一個是北方大商,一個是南方巨賈,手裡營生雖不同,機緣卻巧妙,竟讓兩人成知交了。
只是……這位秋家的爺存心讓姑娘家汗顏似的,長得美也就算了,妝點起來艷光加倍照人,他膚上、衣上的胭脂香混過某種花香,流淌整個車內,不難聞,氣味甚至頗為風雅,但聞久了還是要暈的。
回程路上,有幾次她會偷偷把臉貼近宮大爺的臂膀或寬背,悄悄地呼息吐吶。他衣上雖也沾了胭脂香,但仍留紫檀清香略辛之氣,能讓她徐中「換氣」。
然後有一次他剛好撒過臉,覷到她鼻尖正輕蹭他的衣,兩人視線一下子對上,近得不能再近,她驀地紅了臉,他陰黑的眉目突然一緩,嘴角竟慢騰騰滲出一抹了然帶趣的笑。
她心跳瞬間騰沖,忙重新坐正,沒敢多看。
想到他緩緩勾笑的模樣,很親暱,臉離得這樣近,勾引幽靜情思,她記起唇角上曾有過的暖觸,那朵意外之吻。
入夜後的宮家大宅有種奇清氛圍。
可能地處北方之因,大宅的格局與慶陽那座竹林宅子並無多大差異,但夜風就是不同,即便春末,走在長長迴廊上,袖與裙裾仍要教風拂得飄飄飛揚。
提著一隻燈籠,夏曉清剛離開小姊妹倆的院落。
近來明玉正為習武之事跟無惑鬧得凶,那小姑娘要惱恨一個人,自有她一套說法,旁人越勸只會越僵,尤其又在氣頭上……看來,還得再等一段時候吧,等小姑娘自個兒看明白、想清楚了,這結也才能解。
她沒有直接回房,而是進了藏書閣,想帶本書回去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