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人呢?」他紅著一雙眼,怒氣衝天。
「少奶奶在房裡睡得正……」小婢探頭,沒見到床榻上的人影,一雙繡鞋擱放得整整齊齊。「少奶奶不見了!」
「我千叮嚀萬囑咐,別讓她離開你的視線,是我說得不夠清楚,還是你聽得不夠仔細?」
「小的不過是出去幫少奶奶拿點吃的,回來時經過崔大夫那兒多停留了會,想請大夫為少奶奶開點補氣養身的藥,我沒有想偷懶的意思。」小婢慌了手腳,欲哭無淚。
「出去!」裴弁壓下滿腹火氣,咬牙低吼。「快出去問問還有誰見到少奶奶?若真找不到人,你自己看著辦!還不快去!」他隨手將小襪塞進袖裡。
「是!」小婢哭著跑出房,深怕真的鑄下大錯。
見那丫頭離去,裴弁一個轉身,視線落在床下那雙繡鞋。
她赤著腳不會走太遠的,他知道她哪裡也去不了,她並無其它落腳處,她究竟會到哪去?
門外又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大當家,少奶奶並不在府裡,小婢已經拜託大家到外頭尋找了。」
見她如此說道,裴弁額間青筋凸出,惱火地將她推開。
「滾開!」
「大當家!」見他眼底的怒濤更是竄得老高,嚇得小婢又是一陣心驚。
他袖一甩,口氣森冷惡劣。
「你該多珍惜和自己腦袋相處的時光,看樣子是不長久了。」
第九章
清風裡,淡淡花香飄揚在其中,嚴寒的冰湖已化做一池春水,風吹皺了湖面,也吹走了許許多多的思念,將所有真摯濃烈的情感埋葬在湖底,盼望將它們一塊帶走,永不回頭。
看著湖畔邊的身影,裴弁立刻翻下馬背,安靜得不敢妄動。
多年來,他總藏在她身後,在暗處守候她。如果一輩子只能選擇一個最愛或是最恨的人,他寧可將愛留給她,把恨全數留給自己,讓她終其一生牽掛、怨怪他。
他的視線牢牢鎖定她,見她彎下身去,好像打算往湖裡躍去!
記憶一時之間倒退,多年前,他也曾親眼見到她掉入這座湖中。
「墨兒!你做什麼!」他失控地大吼,拔腿狂衝到她後頭,將她緊緊抱住。
「怎麼了?」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墨兒愣在原地良久,然後轉身看著他。
「你還敢問我怎麼了?」裴弁氣急敗壞地鬼吼,並未察覺到自己的怪異。
墨兒發現裴弁那雙緊緊抱住她的大手,明顯的在發抖,她大感意外。
「你在害怕嗎?」
雖不想承認,可裴弁卻克制不住直打顫。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想對我以死相逼!」
「我沒有。」見他眼底滿是驚慌,墨兒不禁感到鼻酸,這個冷靜的男人竟因她而心緒大亂,莫非他真的在乎自己?
「沒有?!我親眼見你想往湖底跳,你還敢說沒有!」他的音量大得嚇人。「你是最怕水的,就連過條溪都嚇得哇哇大叫,自十二年前那場意外後,你再也不曾到過這裡!」當年溺水的恐懼仍深植她心底,他比誰都清楚。
墨兒捧高手裡一艘由葉子編的小船至他面前,證明自己所話不假。
「我到現在仍舊很怕,所以請你不要放手,好嗎?」
「你……」小船內疊放一套小孩的新衣衫,讓裴弁深感詫異。
「即便是害怕,我也真想為他做些什麼。」淚水驟聚,她略感心酸。「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一點小事,再多的,也沒有了。」
聽著她話裡的傷感,裴弁不動聲色,將她擁得死緊。
「我不希望他認為自己是沒人要的小孩……他不可以和我一樣,他應該去找個更好更愛他的人家去投胎。」墨兒噙著笑,笑中帶淚。「我夢見他拉著我的裙擺,咿咿呀呀地向我撒嬌,我將他抱起來,他笑呵呵地親我,就像小寶親你那樣。」
裴弁薄唇抿得緊緊的,心頭因她的話而糾結,她的想望竟然毀滅在他手上。
「他比小寶還討喜,還黏人,我想是因為他是我們孩子的緣故……」她眷戀不捨地看著那套為孩子做好的新衣。「你說得對,跟著我,他沒能得到任何幸福。我能給他什麼?又或者能為他做什麼?拉孩子一塊受苦,何必呢!」
「你埋怨我無妨。」只要她肯恢復過來,他都無所謂。
「一輩子不饒恕我也無妨。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但就是別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我的勇氣沒大到足以將自己以外的人摧毀。我很想讓你跟我同樣傷心,可是卻想不到任何辦法,我不想只有自己嘗盡苦頭,這樣好不公平。」兩行清淚滑落臉頰,她笑得淒楚可憐。「若我真死了,你一定會火冒三丈,日子久了就會忘記我,忘掉曾經有個叫墨兒的女人。」
「是的,我一定很快就把你忘記,讓你後悔自己當初的愚蠢,別指望要我惦記你一輩子,休想要我守著你的牌位,我會去找一個與墨兒神似的女人來取代,逼她裡裡外外,從頭到尾都要像你。」
「你好可惡!就算死了也想教我不得安寧。」
「我是可惡,那又如何?若你敢拋下這一切,那個更可惡的人會是你!」
墨黑的眼毫不遮掩地探進她眼底,如往日般,望見她心中的喜怒哀愁。
「裴弁這輩子只會有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就叫墨兒!」
「你知道我仍然恨你,比任何痛恨你的人,還要更恨你嗎?」她無法漠視他曾給予她的傷害。
「我希望你永遠恨我,就連死後也如此。」最好將他擱在心口裡永生永世,縱使那可怕的情愫是恨念,只要能存在她的記憶裡,任何形式都無妨。
「我今生今世都會對你恨之入骨,你將我最珍視的東西給奪走,我永遠無法原諒你,我會一輩子記下你曾對我所做的、殘酷的事,你嘴裡說的一切,都會如你所願的。」他怎能說得這般輕易?她越是恨他,就越是放不開他。
「你要說到做到,千萬不要半途而廢,既然要恨,就要貫徹始終。」
墨兒無言,僅是與他對望,永遠不明白他眼底透露的情感是什麼。
視線投向前方隨風輕輕蕩漾的湖面,墨兒的輕歎飄散在風中失去蹤影。
「當初若不是你,我真想永遠沉睡在此處,沒有風雨,沒有苦痛。你明明說人不過僅是賤命一條,卻將我救起;我比誰都清楚做人最苦,卻執意拉個人作陪……是誰先開始做錯的?是你,還是我?」
裴弁眼底竄過一絲火花,聽出她話裡那抹無奈,卻是默然不語。
「或許我們不該相遇,你仍舊是高高在上的裴弁,我還是孤苦無依的墨兒,我們就不會糾葛未休,陷對方於死胡同中。為什麼我們的情感,是要眼見一方沉入煉獄裡掙扎,另一方才會善罷罷休?」
「因為你相信命運,我否認宿命。」他們都在挑戰那不可預見的未知,如今才會走向這慘痛的悲劇。「而這也是你曾相信的命中注定。別再探究其中誰最苦,看得越清楚的人,就越是痛苦。」
「但孩子的苦誰替他償還?他何其無辜。」捧著那艘葉船,墨兒倍感心酸。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從不回頭看,徒增感傷罷了。
「你好薄情。」
「若真是如你所說,我會過得更好,而且比你還要好。」他將她遺落的小襪放進小船裡。
看見始終找不著的小襪,靜靜躺在眼前,墨兒的淚又湧上。「他會怨我嗎?」
「他對你的怨懟,由我來承擔。」他道。
「我只想告訴他,他不是沒人要的孩子,我愛著他,比任何人還要愛他。」
「孩子會明白的,否則你不會來這裡替他準備新衣新鞋,讓他路上好走。」若不是夢見那孩子,裴弁相信她一輩子寧可躲在這場噩夢裡,到死也不肯面對他。
「我好捨不得他……真的好捨不得……」
「不屬於自己的,終有一天我們還是該放手,你讓他走,他未必會埋怨你,若他得到更好的歸所,會更感謝你的。」裴弁催促著,要她別再眷戀。「沒有失,哪有得?」
「我希望自己失去的一切,能換取他所有幸福。」她含淚彎下身,遲遲不肯鬆手讓葉船飄流至他處。
裴弁沒有看見她眼底的悲傷,將葉船輕推至湖面,任陣陣清風送走兩人心底的傷口。
她再也受不了的跪坐在地,任憑淚水滑落她雙頰,模糊掉那艘小船的蹤跡,越想看得仔細,就越是力不從心。
墨兒哭倒在他懷裡,裴弁沒忽略她裸足上的傷,清楚地明白這是她對自己的懲罰,哪怕真是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仍埋葬不了她所有痛感。
裴弁任那淚水浸濕衣襟,已找不到其它方法撫平她的悲慟,只曉得她的傷痕有多深,自己的心口就有多痛。
「你可以怨我、更可以恨我,就是不要責難你自己。罪我來扛,無須你擔。」
墨兒哭得無法克制。他話裡獨自承擔的意味太過濃厚,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她該如何恨他,才能求個痛快?為何他總陷她於兩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