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一早出發。」他聲音含在喉嚨裡,很悶。
「別空手去,丟了我們蘭家臉面。好了,好了,去睡吧,一身的酒氣,我要是媳婦兒,看我理不理你。」她裝作不耐煩地揮手趕著一臉懊惱的兒子,心裡笑開了。
蘭泊寧聞著身上的酒味,攏起的眉頭擰起一道山丘,他盡快地淨身換衣,一夜無眠的呆坐,靜待東方魚肚白。
第9章(2)
天色方亮,一道,兩道,三道……無數道曙光慢慢漫向蒲家的院子,十幾隻小母雞三三兩兩地啄著地上的小石子,咕咕咕的似在喊著肚子餓了,趕快把食物拿出來,它們才好快快長大,下很多很多的雞蛋。
不一會兒,東牆處發出劈柴燒火的聲響,一陣白煙由屋內排出,淡淡的粥香飄過圍牆,捂著唇的悶咳聲響起。
驟然睜開眼,被驚醒的蒲恩靜有片刻的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頭頂那翻新的屋樑看來熟悉又陌生,她想起小時候去外婆家,狹小而雜亂的小巷子,屋瓦長滿青苔,老牆斑剝,一隻貓慵懶地躺在石階上曬太陽。
屋外的公雞叫,她猛地回神,燭台、燈油、紅紗帳,原來她還在古代,適才夢裡的燈火、油彩、美術館全是幻境,嚷著要她上台領國際名家刺繡展榮譽獎的聲音也是假的。
什麼都沒變,她還是那個快滿十五歲的蒲家二女兒蒲恩靜,她已為人妻了,丈夫是蘭家家主蘭泊寧,今年二十四歲,是個愛吃甜食的紙老虎。
她默聲的背著腦中的資料,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如今是誰。
「二姊姊,二姊姊,你醒了沒,青青餓了,很餓很餓,你快弄那種叫汗很飽的早膳給我吃,青青吃汗很飽,長高高。」一蹦一跳的藍底橘花小身影像只小兔子般跳進來。
汗很飽……喔,是漢堡。蒲恩靜想了一下才曉得妹妹口中念念不忘的食物是什麼。「哎呀!我生病了,爬不起來,誰快來拉我一把……」
「二姊姊生病了?我給你拿藥來,二姊姊不要生病,生病會死掉,青青害怕……」小女童腿很短,轉眼就要衝出去,小小年紀已經知道什麼是害怕和死亡。
看著一臉慌亂的妹妹要跑出去,蒲恩靜笑著抱住她,在她又軟又嫩的小臉狠狠親了一口。「誰說生病會死掉,吃了藥病就好了,青青笨腦袋,被二姊姊騙了,呆呆娃。」
被指著腦門說呆呆娃,蒲青青很不高興的撅嘴。「二姊姊才呆,狗子他阿爺生病了,咳咳咳的好不了,他阿爹請了大夫還喝了藥,可古阿爺前天晚上死了,他們家哭得好大聲。」
一怔,蒲恩靜眼眶微濕,見她們家窮,給她們偷送魚吃的古爺爺歿了?「青青不是餓了,二姊姊給你做魚雲粥,吃了會變聰明。」
「沒有汗很飽嗎?青青想吃。」兩片饅頭夾著肉和菜,很好吃,她一次能吃兩個汗很飽。
「家裡沒有烤爐呀,那在二姊夫家才有,下次你到二姊夫家做客時二姊姊再弄給你吃。」很多食材要在城裡才買得到,而那個烤爐雖然只是改良過的鍋子,下頭添柴火便可用小火烤著,但這裡也沒有。
「好。」小臉紅撲撲的蒲青青乖巧地一應。
「娘病著,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你來幫二姊姊搭把手,我們一起煮香噴噴的粥給娘吃,讓娘的身體快點好起來。」沒時間頹喪,她還有她的責任在,餵飽生病的娘親和小貪吃鬼。
「香噴噴,香噴噴,青青幫忙,青青要這麼一大碗……」聽到有得吃,又有疼她的二姊姊在,蒲青青興高采烈地在屋子裡轉圈圈,小手臂一張開,劃了一個好大的大圓圈。
「噓,小聲點,不要吵醒娘。」蒲恩靜將蔥白指頭往唇上一放,做出「噓」的手勢。
「嗯!小聲點。」小花栗鼠似的小人兒,小聲地說著話,兩隻黑溜溜的眼珠子轉呀轉的,好不逗趣。
蒲恩靜笑著領著小跟班到廚房,魚雲粥的做法是以廣東白粥為基底,她先洗了兩碗白米並加十倍的水熬煮,將泡好水的腐竹和拍碎的白果加入水中煮上半個時辰,家裡正好有草魚頭,一開四片備用,姜切絲,蔥切段,白粥煮開後丟入姜絲、蔥段、魚頭及適量的鹽調味,再煮上一刻鐘便可出鍋。
之後,她用三人份的沙鍋盛起粥,先放涼些免得燙嘴,剛起鍋的熱粥會把人的嘴燙出水泡。
先餵飽了妹妹後,她才端著粥來到母親房裡。
「怎麼又弄這麼費功夫的粥,隨便弄個雜糧粥就好,把剩菜剩飯加水全扔進鍋裡煮,也不用盯著,水滾了就能吃。」略顯虛弱的董氏心疼女兒夜裡沒睡好,就為照顧她,如今又忙活著煮食,偏偏她又堅持要親自照顧自己,就是帶了兩個丫頭回來也不讓她們幫忙,只讓她們去做一些粗活雜事。
「吃得好,病才好得快,反正都是婆婆讓我帶來的補品,不吃放久了也會壞,可別浪費了。」身體健康最重要,身外之物該用則用,不然能留給誰。
「替我謝謝親家母,讓她破費了。」老是受人家的照顧真過意不去,她受之有愧。
「蘭家有錢,這點小東西他們才不看在眼裡……啊!娘,你還有力氣打人……」居然還打她後腦杓。
「人家富有是人家的事,你怎能有這種心態,人家送的是心意不是銀子。」心意無價啊,銀子好還,人情難償。
她俏皮的吐舌一笑。「娘,你說的那個人家是女兒的婆家,若無意外的話,我會一輩子待在那個家,那也就是說,蘭家的錢將來也是我的錢,日後婆婆總會傳到我手中的。」
「呿!讓你氣糊塗了,真是磨人精,若是你大姊還在家,包準也是個惹禍的。」那丫頭一去就像丟了,也不曉得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想家想得躲在被窩裡偷哭。
「娘想大姊了?」蒲恩靜將董氏吃完粥的碗筷收好,放在床頭旁的小几上,藕臂一伸將枕頭拍軟,扶著娘親躺下。
「都是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怎麼可能不想,可是想又有什麼用,人還是回不來。」以前一家五口多好,丈夫教著書,大女兒、二女兒割著豬草餵豬,小女兒還在襁褓裡折騰。
一晃眼間,丈夫早逝,大女兒進了宮,二女兒嫁人,只剩下小女兒陪著她,昔日和樂融融的景象彷彿在作夢。
「大姊沒有請人捎信來嗎?」起碼也該來個口信報平安也好,免得家人牽掛。
董氏憂心的歎了口氣。「都是她的命,咱們無能為力。」
「事在人為,娘不用太早灰心,你女婿應該有門道和宮中採買牽上線,回頭我讓他幫忙留意,也許就有消息了。」
「真的可行嗎?不會太麻煩女婿了?」那是貴人住的地方哪!平頭百姓哪有門道去探消息。
「你不麻煩他,他才覺得你跟他生分了呢!女婿是半子,為岳母做點事是他的孝心,這個時候不用他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能用時莫要遲疑。
一聽女兒玩笑的打趣,董氏頓感心情鬆快不少。「對了,這回就你回來,女婿沒說什麼?他怎麼沒來……」
「二姊、二姊,快出來,我們家門口有個怪人一直在那裡探頭探腦,他是不是來偷捉小雞……」外頭的蒲青青緊張地大喊,衝進房裡便直接撲向二姊。
「探頭探腦的怪人?」蒲恩靜細胳臂一張便將她抱個滿懷。大白天不會有賊吧!
正愁不知該如何向娘親解釋蘭泊寧為何沒上門,有人在這時撞上來,蒲恩靜樂得眉開眼笑,就差沒說來得好。
可是一看到門外穿著白袍的男子,她心裡猛地打了個突,所有的慶幸全跑光了,這身體原主的種種情緒忽地湧現,是怨恨、是痛苦、是悲傷、是哀戚、是痛不欲生的絕望,她必須用很大的氣力才能壓下蜂擁而至的激烈情感,盡可能的抽離,讓情緒沉澱。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蒲家家道中落後,決定拋棄小青梅的負心漢顧雲郎。
「靜妹妹,你好嗎?我……我來看看你……」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美麗……不,更美了,像含苞待放的花朵。
「看過了以後呢?留下你的背影和一籃……那是雞蛋吧?!有人寒酸到上門送禮送的是雞蛋嗎?」他當是串門子的農家不成,今天你送我一條臘肉,明天我還你半隻熏鵝。
「咦?!」顧雲郎沒想到會得到她如此苛薄的冷嘲熱諷,他先是愕然一怔,而後才無措的道:「你以前最喜歡水煮雞蛋,我給你帶一籃來,你吃了以後,皮膚會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光滑細嫩。」
他說著竟想伸出手撫摸蒲恩靜水嫩勻白的面頰,她眼一瞇,閃身避開,他落空的手尷尬地收回,在衣服上一搓。
「你是讀書人,這些話不該由你口裡說出,我喜不喜歡吃水煮雞蛋已經與你無關,你今日的所有言談我都會視為調戲。」斯文敗類,披著人皮的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