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晚要離開的,因為光是想像自己變成柳氏、曹夫人那種表面溫婉,內心藏針,說話不帶毒,卻句句逼人吐血的模樣,她忍不住全身起雞皮疙瘩,很想大罵一句他奶奶的。
「才說你有長進,馬上就露餡。月季本就是柳氏不要的婢女,至於琉芳,你憑什麼確定她會一直對你忠心,倘若柳氏再施以恩惠,你說,她會不會搖擺不定?」
「那是人性啊,你待我好我便回你友善,就算柳氏施恩,琉芳願意回到她身邊,也沒什麼不對。」趨吉避凶是人類本能,眼前擺明她比柳氏「吉」,琉芳自會向她靠糖,哪天情勢不對,她選擇保住自己,有什麼不對。
「你的人不一輩子對你忠心,也沒有關係?」他驚訝於她的想法。
「妾身始終不理解忠心這回事,你給我兩分好頂多我還你三分就是,何必談忠心,太沉重也太負擔了。」
「奴才是主子買回來的,他們連命都是主子的,理所當然要對主子忠心。」
「妾身認為這是非分要求,他們是人又不是動物,買回他們餵飽他們,便有權命令人家賣命?真是奇怪的邏輯。
「他們有思想、有喜怒哀樂、有尊嚴,他們和王爺一樣,用同樣的語言說話,他們也想要有一個家、有人關心、有人疼惜啊。
「在王爺要求他們忠心耿耿的同時,試問:王爺有沒有對他們忠實過?在他們為王爺受傷時,您有沒有感同身受,心急如焚?在他們為王爺做過那麼多事情同時,王爺有沒有想過,自己曾經為他們做什麼?」
「我付了銀子。」
阿觀從銀箱裡找出一錠金子,放在他面前。
「好,我買下王爺了,從現在開始,爺必須為妾身做牛做馬,妾身說東,爺不能往西,妾身說南,爺連看都不許看北方,爺得一輩子對妾身忠誠,做得到嗎?」
阿觀沒想過這個比喻會不會傷害王爺的自尊。她一心想著: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沒注意到老闆的臉色已經黯下幾分,她還在那裡滔滔不絕。
「王爺也做不到對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王爺無法接受的事,為什麼要逼迫下人接受?
「基本上,妾身認為,如果非要談忠心,只要對一個人忠心就夠了,那就是自己。
對自己的喜怒哀樂忠實,對自己的夢想忠實,對自己的人生忠實,不要被太多的外在條件、外人的眼光所束縛。忠實做自己,做一個無法無天、快樂逍遙的自己。」
她的話震撼了齊穆韌,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即便是思想開明、與眾不同的外公,也只提點過他:對自己好一點。
他盯住她,像在看什麼珍稀動物似的,阿觀被他看得全身發毛,輕咳兩聲,他依然沒移開眼神。
她倒杯茶水放到他手邊,他拿起來喝了,但視線還是沒轉開。
她越來越尷尬,一時間找不到新話題,只好就剛才那個繼續接下去。
「妾身不明白,當主子的怎麼可以對下人動輒打罵?那是殘暴不仁,是缺乏人性的作為,說穿了,主子和下人有什麼不同,不過是王爺有個好父親,他們沒有而已……」
瞬地,他的眼神改變,目光陡然間變得猙獰,阿觀被他看得滿心驚悚,話卡在喉嚨口,頭皮一寸寸發麻。
齊穆韌猛地起身,口氣瞬間冷冽。
「你說,我有一個好父親?」
冷酷口氣中帶著譏諷,他淡淡一笑,卻引發她的顫慄,好……可怕……
第二十章 破冰(1)
屋外,四婢、古文觀止站成兩排,和剛進清風苑的齊穆笙都聽見他們的對話了。
四婢低著頭,淚水翻滾、滿心激昂,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主子,原來她們也可以擁有尊嚴與關愛?
古文觀止也驚詫不已,胸中波濤不定。王爺雖將他們當兄弟看待,可王爺畢竟是主子、他們是下人,那是全然不同的身份吶。忠心不是刻在他們的腦子裡,而是烙進他們的骨頭、深入他們靈魂中,他們對主子忠心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麼能要求主子對他們忠心?
他們有滿肚子的想法,卻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響,做出分毫動作,唯有齊穆笙歎了口氣,苦笑搖頭。
他喜歡偷聽嫂子說話,因為老是能聽到一些異於他人的見論,就像討論主子奴才那一段,只不過……她怎麼就不懂得適可而止。
門突然被打開,齊穆韌臉色鐵青的走出來,他未多看旁人一眼,古文觀止立刻隨身跟上前。
齊穆筆進屋、四婢也跟著進去,阿觀一臉茫然托著下巴,想不透自己說錯什麼。
她看向齊穆笙,猶豫地問:「大姜,我是不是……」
「對,說錯了話,你應該見好就收,後面那段說比不說還糟。」齊穆笙臉色也很沉重。
她咬唇,懊悔自己沒管住嘴巴。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想,他該想個辦法解決現在的局面。
「好。」阿觀煩悶地點頭。
曉陽拿來披風為主子披上,然後與曉初跟在主子身後出門。
月季留在屋裡,她與琉芳互視一眼,沒有對話,卻已明白對方的心思。
琉芳離開屋子,往晴芳、蘭芳住的地方走去。
不為主子說的那番話,就為主子的純良稟性,她都希望晴芳、蘭芳能夠多偏主子一些,可、能說服她們嗎?她沒有把握,但總得試試。
在此同時,柳氏命人送來的燕窩已經留在小廚房,顧嬤嬤送完燕窩後,走往晴芳、蘭芳的屋子。
她輕聲對她們道:「王爺留你們在這裡服侍王妃,你們定要盡心盡力,不能有一絲鬆懈,若王妃有什麼閃失,柳主子定然不與你們干休,可別忘記,你們的爹娘還在主子手下當差。」幾句恩威並施的話,讓兩人微微發抖。
「是,請顧嬤嬤轉告主子,蘭芳、晴芳會遵從主子命令,好好做事。」
「這樣就好,日後得空多往景平居走走,主子心底可是想著你們的。」
她們聽出言下之意,連聲道謝,送走顧嬤嬤後才雙雙回到屋子。
琉芳悄悄隱身在柱子後頭,眉頭深鎖。
看來要說服晴芳、蘭芳是不可能了,她們的家人控在柳側妃手上,就算有異心也不敢輕舉妄動。
幸好主子猜對了,柳氏為名聲,不敢輕易對主子下手……輕輕歎了口氣,她同意主子的話,成天到晚忖度別人的心思,真的很累。
阿觀緩步跟在大姜身後,兩人走出清風苑後,他停下腳步轉身問:「出嫁前,葉丞相沒告訴過你王府裡的事嗎?」
阿觀緊閉雙唇,不確定要再糊弄他一次「靈魂出竅」,還是輕鬆一句「記憶力喪失」帶過,她看著大姜,滿臉猶豫。
幸好他沒等到她想出答案,便自顧自往下說:「我父親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嫡母曹夫人生的是大哥齊穆風,我和二哥的娘親是父親的側妃,至於四弟穆平和妹妹玉華是孫姨娘所出。」
阿觀點點頭,府裡的主子,她早已經從月季那裡瞭解過。
她還知道,齊穆風無能懦弱,連官職都是依靠著齊穆韌才能得到的,而齊穆平資質平庸,大字認不了幾個,成天鬥雞遛鳥、無所事事,獨獨在生兒子這件事情上頭頗有才能,二十歲已經是三個兒子的爹。
不過阿觀沒回話,等著大姜的下文。
「父親並不喜歡我和二哥,而我母親早逝、無可依恃,我與二哥幾乎是英姨一手帶大的,英姨是我母親的陪房丫頭,外公收養她後,讓她同母親一起讀書識字,是個頗有見識的女子。
「父親長年在外征戰,嫡母對庶子女的看重自然不如自己的親生孩子,當時,我們兄弟在府裡的處境相當為難。我已經不記得是多大的事了,只記得自己病重得快死去,全身發熱,像置身煉獄,英姨求大夫人為我延請御醫,大夫人的回應是兩聲冷笑。
「後來英姨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竟然求得皇帝帶領御醫來王府為我醫治,皇上見我們兄弟處境堪憐,竟撂下重話,說我們若是出事,便要齊穆風和整個曹氏家族陪葬。」
阿觀思忖著他們的父親聽見這種威脅,會有什麼反應?
「父親從戰場上回來,聽見嫡母的挑撥,他向來看重大哥勝過其他兒子,他一心一意要讓大哥承襲爵位,沒想到竟會發生這種事,他氣得衝到我們屋裡,大掌狠狠掐住二哥的脖子想把他捏死似的。
「二哥硬氣,半聲不吭,雙眼直視父親,我眼看著二哥的臉越漲越紅,哭著跪在父親跟前,求求他看在我們母親分上,饒了我們。そ「我永遠忘不了父親的殘暴表情,他不是生氣,他是真的想要掐死我們,那刻,我說不出心中是恐懼還是失望,「虎毒不食子」這句話不知道是誰講的?如果此話為真,那麼我們的父親,禽獸不如。」
大姜眺望遠方,臉上滿佈悵惘,嘴角勾起一抹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