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風語帶保留:「眼下這狀況,恐怕不是我一個人的意願便能成局的,不是嗎?」
「那份離婚協議書,你簽字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簽?」
這問題來勢洶洶,逼得他不得不說:「我不想糊里糊塗作下決定。」
「很好。你今日找來,就是為了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後,你就可以立即決定要不要簽字,是這個意思嗎?」
他是這個意思嗎?似乎又不盡然。
「阿嬤,你很清楚,我有權知道所有的真相。」
來好嬸不喜歡這個答案,可是,她又不能勉強他,只好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唉,好吧,誰叫你有權利呢。」
來好嬸將思緒拉回幾年前,娓娓道來子榆剛嫁入慕家、她還在菜市場賣魚的時候——
「阿嬤?」子榆穿著孕婦裝來到她的攤子旁。
「唉,你怎麼又跑來菜市場了,你明知道慕風他奶奶不喜歡你來。」
「不管我做什麼,她都不喜歡,也不差這一件了。」
「吃飯沒有?」來好嬸看著孫女浮腫的眼皮和黑眼圈。「睡不好啊?」
「昨晚腳抽筋,好痛!」
「去看醫生沒有?」
子榆搖搖頭,她一點都不喜歡去慕風家開的醫院。
「不看醫生怎麼行咧,你看你這麼瘦,是不是都沒吃飯啊?」
「我吃不下。」
她怎麼可能吃得下!她每天得刷洗六間廁所的馬桶,還必須洗到光可見人的程度,餐桌上每餐都有她不敢吃、不敢聞到味道的羊肉。
「吃不下也要多少吃一些啊,不然你肚子裡的寶寶會長不大耶。」
她抱住來好嬸。「阿嬤,我真的好想死啊!」
「唉,阿嬤知道你日子難過,偏偏慕風又遠在美國,可是你一定要堅強的把孩子生下來。阿嬤看得出來慕風很喜歡你,我想慕風的奶奶也看出來了,所以才要慕風到國外拿學位當作娶你的條件。她算準了,慕風為了你一定會照做。今天她對你做的所有不合理事情,都是要讓你自己知難而退、離開慕風,要是你不忍下來,你們就要被拆散了,那寶寶怎麼辦?」
子榆聽著阿嬤的話,哭得更傷心了。
「我知道你不是慕風奶奶口中那種隨便的低賤女孩,你是為了離開你那酒鬼兼賭鬼的老爸才會和慕風發生關係。可是子榆啊,有錢人家的飯碗不好端啊。」來好嬸摸著孫女的頭髮。「孩子啊,你是不是後悔了?」
「不,我不後悔。」
她不是顧全面子才這麼說。十八年來,他的父親讓她的生命有著不可言喻的難堪,雖然她有阿嬤的疼愛和保護,可是她依然覺得活得很痛苦。
直到高一遇到慕風,他一直對她很好。
他對她的好,慷慨得像太陽照耀大地一樣,從來沒指望她回報。他很珍惜她,那是她不曾享受過的感受;他寵她,讓她覺得自己真的像什麼寶貝一樣重要。
因此,她對慕風的感情一變再變,終至變得很複雜。
有愧疚,有感激,當然也有日積月累堆砌出來的喜歡,懷了他的孩子,她很意外,可是並不後悔。
來好嬸輕拍著子榆的背,聽她繼續說。「只是,他的家人不喜歡我,最疼愛他的奶奶更是討厭我;在他家,除了傭人,大家都忙,沒人會和我說話,只有他奶奶每天對我冷言冷語和永無止境的嫌棄,啊,我真的覺得活得好累好累……」
「你爸是不是又到他家去亂了?」
「上個月五號來找我借錢,我給了他一萬,好久沒看到人了。」
「你爸怎麼這樣!三番兩次上慕家去要錢,這樣你要怎樣在慕家過生活,人家怎麼會看得起你!都是阿嬤不好,沒把你爸教好,拖累了你。」
來好嬸一想到她那頹廢的兒子,不禁悲從中來。也難怪子榆的媽會受不了而離家出走。唉,她不敢,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子榆最怕看見阿嬤掉眼淚,那會讓她覺得心被撕扯成兩半那樣疼痛,卻也會激發她的鬥志;她發過誓的,她會保護從小照顧她長大的阿嬤,所以她用手擦掉阿嬤的眼淚。「阿嬤,不要哭,我們不要再想這些傷心事了,我會聽你的話把寶寶生下來,乖乖等慕風回來。」
來好嬸望著自己苦命的孫女,很是心疼。
「人家說女人是菜耔命,相信阿嬤,你忍耐下去一定會有代價,慕風一定會回來,等他回來,你的日子就會好過了。」
「好。」她答應著。
來好嬸從圍裙裡掏出一百元,遞給她。「既然人都出來了,去阿華那裡買碗紅豆湯來喝,瞧你水腫得多厲害。」
為了不讓阿嬤擔心,她接受了阿嬤的好意,去賣湯圓的攤子喝紅豆湯,可是喝在嘴裡,卻是鹹的。
原來眼淚往肚裡吞是這麼回事,在那一天,她便全懂得了。
她不能哭!
因為她要保護阿嬤,還有肚裡的寶寶,如果她撐不下去,哭了,便會有三個人哭。
她不想再過那種哭哭啼啼的日子了。
所以,喝完紅豆湯,她回阿嬤的魚攤,講了幾個笑話給她聽,然後帶著笑容和她道再見。
「唉,我哪裡會看不出來她在強顏歡笑,為的就是怕我擔心,她真是個貼心的孩子。時光過得真快,這一切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可如今,歡歡都六歲了。」
慕風聽著這些他不知道的事,拿起白開水慢慢喝著。如若不是如此,怎能平復心中對子榆的虧欠。
來好嬸替他續杯,繼續說道:「我記得那天她雖笑著回去,可那個晚上,我就接到你媽媽打來的電話,說我們家子榆因為貧血在你家浴室洗馬桶的時候昏倒,頭撞到地板,已經被送到你家的德昌醫院去。我趕過去的時候,孩子早產,剖腹產是個女嬰,已經被送到保溫箱了。子榆的頭上縫了八針,我去看她的時候,她麻藥還沒退,我看她肚子和頭上都是傷口,一個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你家卻沒有一個人站在她床邊。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實在很想破口大罵,可是我沒有,我忍下了,一直忍到你的爸媽出現,跟我說對不起。」
說到這個傷心處,來好嬸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我對你的爸媽說:「我等這句對不起等了一個晚上,足足四個鐘頭,你們對她的忽略也未免太徹底了吧?如果她一直醒不過來,你們要怎麼跟我交代?怎麼跟慕風交代?」
你媽媽跟我解釋:「親家阿嬤,你不用擔心,我們問過主治醫師,子榆打了麻藥還沒退,才會到現在還沒醒來。我們一聽到消息就馬上從台北趕過來,只是先到醫生那裡瞭解狀況才過來這邊,我們不是不關心。」
「因為你媽媽看來很著急,所以我相信了她。後來,我接到一通警局打來的電話,聽到你爸媽承諾會好好照顧子榆,我就離開醫院,趕赴警察局。」來好嬸一陣苦笑。「那個晚上真是熱鬧,子榆剖腹產女,她爸爸卻酒駕肇事,把個老人給撞死了。」
「後來呢?發生什麼事了?」慕風問。他直覺後來發生的事一定和他的命運息息相關。
「後來就是賠償、打官司這類的事情。其實我當時真傻,就算我趕去警局也沒用,我哪有錢和能力去處理他闖下的大禍;就連小榆和你結婚他堅持要收的聘金也被他拿去賭光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後來他去求小榆,求慕家所有他認為可以幫他的人。
最後你奶奶答應出面解決,條件是子榆要答應把孩子留下,簽好離婚協議書,編個說辭寫封信留給你之後悄悄離開,還要簽下保密協定:永遠不說出這個秘密。她說她受夠了和我們葉家的任何一個人再有任何牽扯。最後子榆同意了,可是她堅持要帶孩子走。
你奶奶考慮了幾天,後來也答應了;她也確實遵守了約定,解決了子榆爸爸留下的爛攤子,所以子榆也簽下了所有你奶奶要她簽的所有文件。走前,你奶奶給子榆兩百萬,說是讓她養孩子用,子榆拿過支票卻沒有帶走,她把支票放在你們家神桌底下的抽屜夾層,然後我們就收拾行李離開了基隆,來到這裡。」
慕風抱著頭。
天啦!真不敢相信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來好嬸繼續說:「唉,我想,我們走得真是夠遠了,遠到連子榆的爸爸都找不到我們。後來,聽說他得了肝硬化,死在你家的醫院裡。他的後事還是你媽媽偷偷幫忙處理的。唉,說到底,我們終歸母子一場,有機會幫我謝謝你媽媽。只是,他走了也好,大家都解脫了。」
慕風紅了眼眶,跪在她面前。「阿嬤,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答應過你,會好好照顧子榆的,卻讓她的人生變調成這樣。」
「哎,這怎麼能怪你呢。」來好嬸拉起他。
「我也不是怪你奶奶,畢竟有幾個正常的家庭受得了子榆的父親常常上門這樣鬧呢?但是阿嬤老了,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可以陪在子榆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