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夫人受損的身子在產後始終調養不過來,一年後就過世了,而花相思更是自小就是奶媽的乳汁和著藥汁喂大的。
她這十四年來也不知吃過了多少靈丹妙藥,看過了多少名醫國手,可身子就是一直不見好,病根也總是這樣斷絕不了。花老爺為了她還去求神問卜,可但凡一問及「健康」二字,抽中的不是下簽就是下下籤,百試不爽。
雖然花老爺總是含淚把那些籤詩偷偷化了,不教她知曉,但是只要一見到她爹那張苦情到極點的臉,花相思也就心知肚明了。
可也許是自小病慣了,其實她也不覺得自己的病有什麼了不起,反正就是該吃藥的時候就吃藥,雖然會煩;該躺在床上起不來的時候就起不來,就當作補眠。
她是很能苦中作樂的。
如同現在——
「長命,我跟你說喔,等一下你就負責躺在床上睡覺,把被子蒙得暖暖的,愛怎麼睡就怎麼睡……」花相思召集「黨羽」,秘密從長計議。「百歲,你去拿點心來房裡,隨你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咳咳咳。」
「可是小姐——」兩名年方十二的小丫鬟面對強大誘惑,既是心動又是不安。「要是給老爺知道的話,我們就慘了!」
「放心啦,我爹今兒要去繡線巷議合同,彩線莊的錢伯伯每回一見到爹,就最愛在那兒殺價砍價,不鬧騰上一整天是絕不罷休的;而且芬姨也是今天告假回家拜拜。」她笑嘻嘻道:「所以是『絕對』不會露餡的。」
「可是小姐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怎麼了?」花相思低頭打量自己,一臉困惑。「有頭有腦,四肢俱在,你們擔心什麼?咳咳。」
一樣都沒少啊!
「不是那個問題啦,是小姐你的病——」
「病?喔,我會隨身帶著藥,沒事的!」她眉兒挑高高,拍胸口保證,「難道你們沒聽過『英雄只怕病來磨,病痛就怕藥來收』嗎?」
有後面一句嗎?
長命和百歲迷惑地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總之,我已經沙盤推演過了,不會有問題的。」她拍拍長命和百歲的肩頭,笑得好不燦爛。「就這樣,那我出門囉!」
「可、可是小姐——」兩個丫鬟總覺得不太對勁,不,是大大的不對勁。
但就在她們「可是」來「可是」去的時候,花相思早就一溜煙地走掉了。
脫逃成功的花相思得意洋洋,開心得不得了。
一直被爹這樣關在府裡,日子長了,她就算不病死也會悶死的。
「如果不是『為了你的病著想』,所以絕對不能吃鹹的酸的辣的嗆的口味,就是『為了你的病著想』,千萬不可以使力、出門、閒逛、吹風、淋雨、看熱鬧……」她自言自語,不無抱怨地道:「統統都只為了我的病著想,可爹怎麼就不為我的人著想一下呢?咳咳咳。」
她是病人,又不是死人,怎麼就不能出去透透氣,看一看這個美麗的大好花花世界呢?
所以終於得以溜出門的花相思興奮極了,走在市集上的她看什麼都新奇,見什麼都好玩,一下子擠在圍觀人群裡看江湖賣藝的在耍槍花,一下子又跑去攤子前買上一顆剛出爐的、熱騰騰的肉包,一咬下,皮薄餡美汁鮮充盈滿口,頓時吃得好不津津有味。
雖然一邊吃一邊咳是有點美中不足啦,不過反正她十四年來也咳慣了,不礙事的。
只是手上肉包才吃了三分之一,脾胃向來虛弱的花相思便吃不下了,隨手餵給了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大黑狗。
「咳咳咳……你別搶,別急啊!」沒想到大黑狗許是餓得狠了,竟然張開白牙森森大口地撲過來,差點連手帶肉包地咬掉,她嚇得一個措手不及,心慌跌撞地往後退,「啊——」
沒料想到後頭便是水潺潺的小鏡溪,她一個重心不穩往後踏了個空,頓時整個人摔進了溪裡!
「救命啊……救命啊……咳咳咳……」冰涼的溪水瞬間濕透了衣衫,病體耗弱的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萬分恐惶地大聲呼救了起來。
可是人來人往熱鬧的大街上,居然沒有一個人伸手相助、見義勇為?!
她震嚇得思緒一片空白,耳畔卻疑似幻聽地出現了陣陣大笑聲。
花相思腦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
難怪爹不讓她出門,原來外頭世界竟是這麼冷酷無情又危險啊!
「來。」一個略顯無奈又沒好氣的歎息在她頭頂響起,伴隨而來的是一隻溫暖的大手抓握住了她濕冷的小手。
像是溺水之人終獲得了浮木拯救般,花相思驚魂甫定又萬分感激地緊緊撐靠著對方自溪水裡爬站了起來。渾身濕透的她顫抖不絕地被他扶住,牙關半是寒冷半是餘悸猶存地劇烈打架著。
好冷,好冷啊。
「喀喀喀……謝、謝謝……咳咳咳……」她小臉冷得發青,卻是努力想恢復鎮定,感激地抬頭望向救她一命的大恩公。
這麼一望,她慘白泛青的臉蛋沒來由地紅了。
是個好俊的大哥哥呀!
兩道斜飛好看的濃眉——雖然打結得厲害,一雙深邃烏黑的漂亮眼眸——雖然感覺上像在瞪她,再加上筆挺的鼻樑和形狀優美的嘴唇,他年紀約莫十六七歲,可已經是個翩翩迷人的美少年了!
「謝謝你……大哥哥……咳咳咳……」奇怪,她的心兒怎麼跳得好厲害?
而且心臟一下子快一下子慢、一下子急一下子亂的,像極了上回她舊疾發作、差點掛掉的那一次……
第1章(2)
「你是白癡嗎?」
花相思一呆,倏然收起莫名其妙的傻笑,眨了眨眼睛。「什麼?」
「自己看。」少年眸光銳利地盯了她一眼,修長手指沒好氣地往下方指了指。
「呃……」她順著他的手勢低頭一看……登時大窘!
她終於明白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難怪眾人只顧看熱鬧地哈哈大笑,沒人對她伸出援手,因為這條小溪流水深及膝,壓根就淹不死人呀!
她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蠢蛋鄉巴佬,簡直丟臉到姥姥家了!
「對對對……對不起……咳咳……」她羞愧交加,雙頰滾燙得漲紅,咳得越發厲害了。「我沒發現……咳咳咳……才會一屁股坐了下去,咳咳咳……」
英俊清傲的少年先是皺了皺眉頭,遲疑了一下,隨即不忍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你沒事吧?」
「沒、沒事,咳咳咳……」
「你住在哪兒?我馬上帶你回家。」他蹙眉看著她道。
回、回家?!
「不!不能回家……咳咳咳……」她努力地想對他擠出一朵「我沒事」的笑容,卻抑不住連番劇咳,咳得撕心裂肺。
少年面上微微變色,低咒了一聲,二話不說,使力抱起了她就往岸上奔去。
在冷得頻頻瑟縮發抖,又猛烈咳嗽得眼前陣陣發黑的當兒,花相思根本無力思考這個滿臉不爽的陌生人究竟要把她帶到哪裡去。
「不准再發抖了!」陸朗風將懷裡這個渾身冰冷直,活像遭逢雪肆虐蹂躪過的女孩往床榻上一放,迅速拉起棉被緊緊裹住了她,聲音緊繃的命令,「聽見沒有?」
「咳咳咳……喀喀喀……聽、聽見……」她嘴唇發白地應聲,卻是半點說服力也無。「喀喀喀……」
陸朗風濃眉緊蹙,沉默了一下,在把被子更加牢牢裹住她抖如秋葉的瘦小身子後,隨即轉頭離去。
「大哥哥,你……喀喀喀……去哪兒?」花相思頭脹耳熱渾身發痛,見他一走,心下一驚。
一股劇烈的冰冷和另一股激烈的灼燒感,惡狠狠地在她體內廝殺了起來,她一身濕透的衣衫從徹骨冰寒漸漸被滾燙的體溫給烤乾了,她頭痛欲裂,發著高燒,臉頰嘴唇卻白得像冰一般。
從她的胃一陣陣惡寒竄升上來,整個人又開始強烈地顫抖了起來。
好冷……好、好冷……
厚厚的棉被也無法抵擋體內升起的惡寒,花相思拚命地揪著被子,試圖汲取一絲絲暖意……
痛苦漫長地煎熬著,好似足足過了一生之久,一個溫暖的臂彎倏地扶住她,一股辛辣熱香的味道撲鼻而來。
「張口。」陸朗風端著薑湯的大手堅定地將碗沿抵至她發青的唇邊,沉聲命令道。
花相思依言張開口,嚥下一口又濃又辣又燙的薑湯……兩道柳眉登時皺得老緊,但隨著濃濃燙辣的薑湯順著喉嚨而下,暖意烘熱了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渾身的戰慄隨著入喉的熱薑湯而驅離,漸漸和緩了起來。
「謝謝……」她的牙齒還是輕微地在打架,不過神智逐漸恢復清明,已經能對著他笑了。
「謝什麼?」他臉上的神情還是不太好看,但眉頭已舒展了些。「才泡了點水就虛弱得一塌糊塗,你是糖做的糖人兒嗎?」
她聲若細蚊地咕噥了一句什麼。
他濃眉微挑,「你說什麼?」
「……不是糖做的,是紙糊的燈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