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銘每年讓莊頭送來的糧食等物,都是基於感謝以及客氣,並沒有個人情緒在裡面,所有的禮品都是莊頭去置辦的,當然沒自己經手。對柯銘而言,她白雲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下孩子,與他的階級差距太大,他想都沒想過僅僅幾天的萍水相逢,就要把她當成一個朋友對待。
當然,柯銘這樣的想法才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賀元。
從不斷寄來的書信物品裡,白雲剛開始覺得這人真是莫名其妙透頂。給她寄了精細的糧食、結實保暖的布料、科考用得上的所有書籍,以及一封寫來跟她鬥嘴吵架的信。
對於短暫相逢又身份差距太多的人,白雲通常也是過眼就忘的;而賀元這個人,卻用他的方式讓她必須一直記得他。至今白雲仍然搞不懂賀元當時在想什麼。一個貴公子,就算日子過得再無聊,也不至於對一名千里之外的鄉下孩子掛心至此吧?但他就是這麼幹了!而她從一開始滿肚子腹誹,到後來習以為常,再後來居然變得期待。白雲有時想著自己這麼個意志力堅定的人,都會被賀元給攻克掉,不得不說,這賀元,也實在是個狠角色了。
而,這個狠角色,如今正跟她鬥氣呢。
看起來會氣滿久的樣子。
哎,真麻煩——
該怎麼辦才好呢?
白雲真的覺得很冤,這個架,不僅吵得不是時候,還不應該。
可,她要怎麼讓他瞭解,如果她有所隱瞞,不過是因為——她開始在意起他,希望他不要過度涉入這一團混亂裡,免得招惹上麻煩……
她正在做的,是極可能讓自己掉腦袋的事;而她,不希望連累他……
那個笨蛋,不明白她的苦心也就算了——反正她的確沒說明白。可他怎麼就以為她看上了趙思隱,這是何等驚悚的想法,天曉得他是怎樣做出這種臆測的。
就算她與趙思隱沒有血緣關係,她也不會看上一個大她十一歲的老男人好不好!更別說她這輩子壓根沒有想過嫁人這回事,又怎麼會去看上什麼人。
她活了十七年,唯一讓她掛記在心底的男人,就只有那個今天剛跟她翻臉的笨蛋。
愈想愈氣,氣得她多吃了一碗飯,並且把剩菜全部扒進嘴裡吃光。
第12章(1)
「春河呢?」賀元從駿馬上跳下來,將韁繩丟給一旁的馬伕後,大步走向自己的院落,一邊問著春生。
「二爺,春河一早就去了門下省的進奏院。」
「進奏院?」賀元想了下,恍然。「今日是最新一旬邸報刊行的日子。」
春明看了看天色,道:
「這時候,也應該要回來了。二爺有何吩咐嗎?」雖然跑腿的工作是由春河專門負責,但他們幾個貼身小廝對其他人的工作也是隨時可以暫代上的。
賀元悶聲走到書房門口,才道:
「算了,沒事。」
春生不愧是首席貼身小廝,除了服侍主子細緻謹慎還嘴嚴外,察言觀色的功夫更是修練得爐火純青。就算這兩日主子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但春生仍然敏銳地發現二爺的心情很不好,因此一直非常小心地伺候著,不敢有絲毫大意。
而春河,之所以專職跑腿,就是因為他天生嘴甜,很容易與任何人打成一片。放眼京城各家各戶的門房、各個衙門的差吏,不管刻薄的、嚴肅的、古怪的,就沒有他攻克不了的人。雖然外人看來他是那般伶俐,但春河這人其實有點缺心眼——至少,他此時完全感應不到主子的心情很差,而且那個讓主子心情很差的人,這陣子最好提都別提起。
「二爺,這是最新一期的邸報,小的取回來了,要不要馬上給白公子送
去?」才提到春河,春河就出現了,而且一衝過來就提了那個不應該提的人。
春生默默地退到二爺身後,盡可能地離春河遠點。
「給白公子送去?誰告訴你這邸報要送給她的?」像是這兩天壓縮在心底的莫名氣悶終於找到出口,他看著春河,面無表情地問。
「可……不都是一直取來送白公子的嗎?自從去年秋天白公子中了舉人之後,二爺您就吩咐小的,每旬都要跑進奏院討要邸報給白公子寄去的,您忘了嗎?」春河覺得二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能因為白公子人在京城,就把這件事給忘啦!這些邸報對考生很重要的,因為策論考的都是時事,必須經由邸報來隨時瞭解朝廷動向。
賀元當然沒有忘。但對於春河「好心」的提醒,卻感到很不爽。不爽在於,他這兩天都刻意不去想起那個混蛋女人了,偏偏還有這樣不會看人眼色的楞子頭來提醒,讓他兩日的成果功虧一簣!
他現在又想起那個女人了!
看著春河手上捧著裝邸報的匣子,就無法不去想,再十日就要大考了,她現在究竟書讀得怎麼樣了?
還有就是……她真的要考嗎?
就算賀元有絕對的把握可以保住她的項上人頭,但女扮男裝去應考,到底是犯罪,且是最嚴重的量刑——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發,後果難以想像。這樣「名震天下」的方式,恐怕她也不想見到。
賀元不用太深入去想也知道,白雲從去年參加鄉試,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做某件事;而那件事,純粹一個小歸村的女孩兒是辦不成的,她得有個能靠近上位者身邊的身份,而科考,是天下寒門唯一的晉身機會,當然,也是她的。
哼!那個女人,是當他死了嗎?!
寧願一個人鋌而走險,也不願考慮找他幫她一把。
若她對他上了點心,就會知道他在京城的地位,從而利用他的能耐,不會一意孤行,將她自己置於如今這般境地。
這些日子以來,賀元拉著她,帶她踢球、盯著她模仿「天下冠軍帖」、不停地對她講述京城的種種、朝廷的種種,甚至是皇家重點人物的種種,希望盡快幫她融入京城這個環境。該懂的、該注意的、該討好的都對她說了個明明白白,只希望能讓她在身份揭發後不必獲罪……
他們一直在忙,忙得都沒有時間好好談一談,關於白雲為什麼要考狀元的真正理由——當然,白雲說過,是為了昭勇侯。
隱約說過,昭勇侯即將大難臨頭,她得幫他。
白雲不是個熱心腸的大好人……好吧,事實上小歸村就沒一個好心人。他們在幾百年的貧窮裡,只學會了堅強且不擇手段地活下去,而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真遇著了好人,也會把對方當蠹蛋看吧?
賀元一直在等著白雲對他開誠佈公。在這兩日之前,他認為一切最好都等到春闈結束,白雲的壓力大減之後,兩人再好好談個清楚,但如今,賀元不願意了。如果白雲有誠意,重視他這個朋友,就該盡早告訴他,也好讓他早做準備。
而她不肯說,只代表了她不想借用他的力量,或,不認為他幫得上忙。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讓賀元氣悶,因為這會讓他之前忙活的一切、為她擔憂的心,都顯得愚蠢至極。
所以,他絕對不原諒她——在她道歉之前。
他只是氣她對他不信任,才不是因為在意她過度關注昭勇侯,所以質問她是不是看上昭勇侯那個老男人,結果被她一句順嘴說出的話——我跟他是沒前途的,想文武勾結也指望不上他——給惹毛了。從這句話開始,他們吵架了。
「那如果指望得上呢?你就立馬勾結去了是吧?!」當時他腦袋莫名發熱如火燎原,成串星火從嘴裡衝出。
「你發什麼火?我這只是在開玩笑的啊。」
「那你怎麼不拿我開玩笑?偏要說他?你清高得不屑和我這個權貴勾結,卻想過與他那個落魄庶子勾結的可能性——」
「別叫他落魄庶子,人家好歹是個侯爺,更是個大將軍。」她插嘴道。
「對!我只是個不能襲爵的幼子,更是個紈褲,沒上過戰場,自然就當不成大將軍!我一無所有,所以不值得你上心,對吧?!」賀元怒聲道。
「你哪裡一無所有?你身上隨便哪個物件,把我賣了一百次也還買不起。還有,你別去跟趙思隱比,你們完全不一樣——」
「趙思隱?你對他已經熟到可以直呼姓名了嗎?我與你認識了十年,你也是到了京城之後才叫我名字的!現在想想,我都要懷疑起你是不是根本沒記住我叫什麼名字!不然怎麼每次你回信時,都只叫我『賀二爺』!」
「賀元、賀二爺,你今天是專門來找我吵架的嗎?你可不可以講理一點?」
見白雲竟然一副很忍耐、很懶得跟不理智的人計較的表情,賀元直接爆了!
「白雲!你這混蛋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氣什麼?!」
「我當然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找我吵架,又吵不贏我,於是更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