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前花了二十年都沒見過兒子有這樣明顯外露的情緒表現,而今,前後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裡,她都見著了……
「那個書生……可真是非得見見不可了。」好久都沒能從震驚裡回神的永嘉公主喃喃道。
是的,吵架了。
在白雲與賀元完全沒有料想到的情況下,他們起口角了,吵架了,互不理會了,各自閃人了——
白雲沒記起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反正,等她回神時,發現自己正蹲在自家灶下燒火煮飯。
她……不會是一路從鎮寧庵走回城北的吧?那麼遠的距離,就算用跑的也得跑到天黑去。可現在窗外日影西斜,不過是酉初時分,而灶上已經煮好了一鍋肉湯、兩樣青菜,現在正悶著大米飯,而一邊的小火爐裡還熬著娘親要喝的藥汁,可見她回來有好一會兒了——甚至可能還跟娘親聊了一會,但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先前說了些什麼。
真是糟糕……
只是小小口角,竟就讓她心亂至此。
白雲得承認,她這一輩子(雖然至今算來不過十七年〕從不曾這樣失態過;而她甚至曾經很自傲地認為,永遠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失去冷靜,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可現在,蹲在灶下,雖然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沒有不小心抹上灶灰,卻覺得有種灰頭土臉的晦氣感覺。
「那個笨蛋賀元到底在氣什麼啊。」莫名其妙的傢伙,連帶害得她也像個笨蛋一樣跟他吵上了,還一臉「你不先道歉,我就永遠不理你」的表情各自扭頭走人。真是……太幼稚了。
「小雲,你在跟誰說話嗎?」像是聽到了廚房的動靜,白母撐著一根拐棍緩緩走到廚房門口,半倚著門框問著。
「哎,阿娘,您怎麼起身了?快回榻上躺好,別跌跤了。」白雲連忙丟下手裡的燒火棍,上前扶住娘親。
「成天躺著,身子都躺僵了,還不如下床活動活動。」
「那您在凳子上坐會。等晚上梳洗完,我幫您按按身子鬆泛一下。」
「不用了,我自個兒能下地走走,好過你每晚搓搓按按的。有那個時間,你還是多讀點書吧。」坐在廚房桌邊的凳子上,白母歎氣。「看著你三天兩頭往外跑,又是男裝打扮。你不明白,這裡是京城,不是小歸村,你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正是該待在家裡學繡花裁衣,等著媒婆上門說親的年紀——不過啊,我現在已經不敢想了。只願你少往外跑幾趟,就算在家準備應考,日後陪著你被殺頭,也認了。」
自從白母身體一下子垮掉之後,什麼事都盡往灰暗的方面想,每日憂思著自己亡故之後,女兒該怎麼辦?發現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之後,心情更加晦澀悲哀了。她從不怨歎自己命苦,身為一個奴婢,小命捏在主家手上,日子過得是好是壞,都得認。她是個溫順認分的人,受了再多的苦,也沒恨天怨地咒蒼天不公。
一個奴婢自是應該認命,但一個娘親,卻永遠放不下她的孩子;尤其在知道自家孩子隨時會失去一條命時,更是日日夜夜寢食難安。
自己命苦沒關係,但孩子命苦可不行。不過,她又能怎麼辦呢?
兩個孩子如今的處境都這樣危險……
「阿娘,您又說這種話了。我不會被殺頭,也不會讓昭勇侯被殺頭。我們都會過得好好的——」
「小雲,你別是去見了他吧?」白母一時大驚失色,失聲問。
「我又不是笨蛋,何況我也不圖他什麼,幹嘛去找他?」白雲看了眼灶火,確定不必再添柴進去,便走到娘親身邊拍撫她的背,並倒了杯溫水給她喝。「我今天去鎮寧庵觀禮。您也知道今日是定恆師太正式接下鎮寧庵住持的日子,同時也是陳夫人監禁期滿的好日子,場面可熱鬧了,來了好多貴人,其中就有昭勇侯。我這次近看了他,看得可仔細了,不像上回只能遠遠看上一眼,沒留下印象。」
「他……看起來怎樣?」雖然百般忍耐,卻終是問出口。
「還不錯。畢竟是個有實權的將軍,看起來真是威武極了。」白雲當然是報喜不報憂。對於趙思隱在京城的尷尬處境,就不用讓娘親知道了。這種事,她們也幫不上忙,說了只徒增煩惱罷了。
「是嗎……那就好。」白母有些安慰地說道。「他過得這樣難,這樣凶險……哎,小雲,你一心想考狀元,是不是想在金鑾殿上告御狀呢?」
「阿娘,御狀不是什麼人都能告的。而且,這件事必須謹慎隱密,不能簡單粗暴就這樣捅開來,那樣反而壞事。」
白母疑惑道:
「怎麼會壞事?那樣可怕的事,愈早讓皇帝知道,也能早早把那些奸人給抓起來,而且還能證明昭勇侯的無辜……」
「純粹證明昭勇侯無辜當然容易,但這對昭勇侯有什麼好處?對皇帝來說,處置一個不忠的叛國者,如果唯一的收穫是證明一個將軍的清白,那他根本不會對這件事有所重視,反而還會對昭勇侯生出惡感……」
「怎麼會生出惡感?他這樣忠心耿耿地在極北之地護衛我大雍北方門戶,那裡可是比我們小歸村更加苦寒的地方。別說他是一金尊玉貴的侯爺了,就算沒有襲爵,只是個庶子,也沒見哪家勳貴的庶子肯吃這樣苦頭的!」白母急聲道。
白雲當然明白娘親的不解與焦慮,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很清楚地跟娘親說明她的想法以及做法。娘親一輩子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小婦人,她的世界也很簡單,就算年少遭遇不幸,吃盡了苦頭,所體會到的,不過是深宅內院的那些伎倆罷了。
對朝堂之事,她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阿娘,您別急。我也是最近對京城以及朝廷有些許瞭解之後,才知道之前想得太簡單。為了不讓事情辦壞,我只能更加小心地計量……」
「你一個女孩兒在京城,又能有怎樣的計量?還有,你找誰瞭解這些朝廷之事的?慎嚴庵的師父們是出家人,不可能會瞭解這些;而陳夫人她們才剛進京,瞭解的也有限——」白母愈想愈不對,拉著女兒問:「小雲,你老實說,你這些日子以來是跟誰打探這些事的?你不會是跑去跟那些舉人士子胡混吧?」
「當然不是。我又不喜歡跟陌生人閒嗑牙,怎麼會跑去跟那些人胡混?更別說那些書生舉子,如今還是我的對手,更沒有交好的可能了。」
「不是對手不對手的問題,而是你是女孩子,就算大雍民風開放,也沒見哪個女孩會混在一群男人堆裡吃酒玩樂。所以我就怕你不管不顧,以為穿了男裝就可以把自己當成男孩兒看,忘了男女之大防……」白母嘮念了好一會,才想到偏題了,忙轉回來:「好,既然你說沒跟那些舉人混在一塊,那是跟誰?」
「還會有誰?這十年來,柯家公子、賀家公子每年都讓人送來一車的糧食布料書籍,說是感謝我們陪伴陳夫人,他們就是京城的人啊!我自然找他們打聽消息。前陣子我不是說他們找我去踢球嗎?」出於某種彆扭的心思,白雲想也沒想,就將柯銘這個路人甲也拉出來跟賀元的名字放在一起……這樣一來,就不會顯得賀元特別突出了。
「是了,你確實說過……」自從大病一場之後,白母記性差了很多,並不太記得當年那幾個到慎嚴庵探望陳夫人的貴公子們是什麼來路。「他們是官宦子弟是嗎?」也只有這樣的身份,才會清楚朝廷的事。
「都是勳貴人家的公子。一個是侯府世子,一個是國公府的嫡幼子。」
白母一驚,沒料到當年那幾個孩子的身份竟這樣顯赫。
「小雲,他們如此身份,這些年一直寄書給你,是想讓你考狀元,招攬你投效嗎?」身份上天差地別的人,多年來一直頻繁書信往返,如果不是有這樣的目的,那實在是說不通了。
白雲抿了抿唇,嘴上說道:「剛開始只是感謝我們照顧陳夫人,見我們孤兒寡母生計困難,有心相幫些許。後來,他們看我書讀得好、球踢得好,要我兩樣都別落下,日後才好來京城謀前程。」但心底其實知道不是這樣的。
「可,你是女孩兒啊。」
「他們又不知道。再說,反正我們也不會在京城久留,要是一切順利的話,咱們考完後就回小歸村了。」要是不順利……一切,也就無所謂啦。
「也是……」
「好了,不用想那麼多,一切有我。」將灶上悶好的米飯端上桌,幫娘親盛好飯,她這麼說道。
白母歎了口氣,接過碗,安靜吃起飯來。
白雲一邊吃飯,一邊在心底比較著柯銘與賀元兩人的不同。
他們都是每年會往她家送年禮的人。柯銘送的東西很中規中矩,平凡無奇;賀元送的東西很用心,雖然也全是不打眼的東西,但白雲卻能從中感覺到一種用心的細緻。